(八十六)
街上只剩下两个姑娘,月亮已经西斜,夜露降下来了。
卢仙儿叫了辆黄包车,两个人坐上车,迅速地到了陈文艺租房子的地方。
文艺才松弛下来,麻利地洗了一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薄施脂粉,感激地对仙儿说道:“谢谢你嫂子。”
仙儿一呆,脸红得如同充了血,她背过转身,小声问道:“你叫我什么?”心里却是甜得如同食了蜜。
文艺如今全身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明艳照人,二哥又转危为安,全身愉快放松,她笑嘻嘻地回答道:“叫嫂子啊。”又凑过去,把小脑袋探到卢仙儿前面,问道,“怎么,你不爱听?”
仙儿抿嘴一笑,对她提醒说道:“走吧,我们去医院找你哥。”
陈文艺才不和她开玩笑了,笑道:“对,对,见庞大哥去。”
这回轮到卢仙儿笑了,她顽皮地问道:“你哥受了伤,你却只惦记你的庞大哥,刚才好像还化了妆?你是不是?”
“唉呀,嫂子,你别胡说了!”陈文艺羞红了脸,拿着小拳头轻轻地砸卢仙儿的胳膊。
卢仙儿笑着出了门。
两个姑娘又坐上黄包车去医院。
一个小时后,到达三三医院。两个人下了黄包车,走进医院,打算找医护人员打听陈文志的病房。
医院的走廊十分幽深,此时又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昏黄的几盏灯在那亮着。
卢仙儿看了陈文艺一眼,对她好奇地问道:“你在那个长官面前,为什么不好意思啊?要是我的话,吓尿了就吓尿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不认识。何必这样回家换衣服,再来医院找人,折腾来折腾去,浪费多少时间。”
陈文艺红了脸,甜蜜地一笑,对仙儿小声说道:“唉呀,仙儿姐,你不知道,这位庞大哥啊,可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夜风拂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
陈文艺情不自禁地把小时候庞三多捕杀大野猪,送给他们家,帮他们度过寒冬的往事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末了,她甜甜一笑,悄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有一天重逢了,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他可是送给我一整头野猪肉的男人哇!”
“哈哈,你这个吃货——”
卢仙儿笑了,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找到陈文志的病房,便不再聊天,立马走了进去。
陈文志的伤都是皮外伤,经过护士清洗伤口止血上药,一一包扎后,已无大碍。两个姑娘到来之前,庞三多和他已经聊了很久。
夜很深了,两个人却因为久别重逢都很兴奋,毫无睡意。
文志紧紧握着庞三多的手,对他欣喜道:“大哥,这些年我一直在担心你,以前你说被朝廷的洋枪队伤了,北平有个老太婆要对付你,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明白了,大哥,你肯定是参加了义和团,而且还是个首领!我们村有个人,也是参加义和团,后来被抓,砍头了,脑袋挂在城门上,村里还有人看见了,我就一直很担心你——”
庞三多笑了笑,紧紧握了握文志的手,心里掠过一阵阵暖流,往事并不如烟,他对他感慨地说道:“没想到,我庞三多无父无母,一个孤儿,却有小兄弟如此惦记。没错,你哥哥我,在此之前,就是参加的义和团,不但参加了,我还成了一方领袖,所以慈禧老太婆要杀我,幸好逃到南方,被你救了一命。”
原来如此!
仿佛拼图的最后一块找到,一幅完整的图画出现在陈文志面前/
陈文志笑了笑,点头道:“所以后来,大清灭了,民国了,我就特别担心你,总怀疑你——”说到这里,不敢往下说下去。
他一直都怀疑庞大哥不在这个世上了。
“没错,大清灭了,在此之前,义和团也失败了,唉——”庞三多叹口气,对陈文志说道,“我被你救起后,就回了北平,原想着回北平,是重新召集我那帮兄弟,继续完成我中华复兴的大业,没想到,回北平没多久,义和国就失败了。”
陈文志点点头。
庞三多笑了笑,对他说道:“小兄弟,你知道吧,我这个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中华复兴。在前清时期,我们国家多灾多难,被外国欺凌,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我真是看得够够的了!所以义和团失败之后,我消沉了许久,内心很痛苦,直到——”
庞三多说到这里,精神重新振作,眼里射出黑曜石般的亮光,脸上也焕发出异彩,他笑道,“直到同盟会的出现——”
同盟会?
陈文志的脸上都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是啊,我听说有一个孙中珊的人,在美国旧金山,搞了一个同盟会,和我一样,也是希望中华复兴,推翻前清政府,要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政府!”
陈文志听着听着有些明白了,难道民国政府的成立,与庞大哥和他的朋友有关?
庞三多继续兴奋地说道:“听说了同盟会,我很激动,心想着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和我想的一样,甚至不但和我想的一样,而且比我还要聪明,还要有见识!我参加义和团的时候,只想着推翻前清,可没想到要建立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政府。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我这种农民出身的人,光有行动,没有见识,所以不行,最终失败了。总之,我觉得同盟会很好,我又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后来我就去了广东,那边有个九芝堂的药店,是专门负责同盟会和国内的英雄好会接洽的。”
陈文志点点头,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前清灭了,民国成立了,听到消息那一天,母亲担心哥哥受不了打击,要他进杭州城救人,果然,因为科举取消,大哥寻死,他救活大哥之后,从杭州返身,在大街上,一个男学生剪了他的辫子,告诉他现在是民国了,改朝换代了,但皇帝不叫皇帝,叫总统,孙中珊总统。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孙中珊总统的名字。
现在从庞大哥的嘴中,第二次听到孙总统的名字。
他相信庞大哥嘴里说的孙中珊,和他在杭州大街听到的孙中珊总统是同一个人。
陈文志心想,他活到现在,为了自己吃饱饭,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多挣点钱,给家里盖栋房子。一辈子,尽挂住吃穿住行。他是个俗人,庸人。可是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和他完全不一样,他们心系苍生,一心一意为人民谋幸福,比如孙中珊总统,比如庞大哥。他们是伟人,圣人。听老祖宗说,伟人的诞生,是天地灵气聚集使然,一般要几百年才诞生一个。
陈文志钦佩地说道:“大哥,我听人说,有的人降生,是因为多种气凝结到一块,形成气数,这种人会改命天下百姓的命运,孙总统是这种人,你也是这种人。”
“唉呀,小兄弟,可别乱说,我怎么能和孙总统比,我只配给他提提鞋呢。”庞三多笑了,人人爱听奉承话,大英雄也不例外,他高兴地继续说道,“总之,后来,我就参加了同盟会,和其它兄弟一直组织领导各个地方的起义,什么武昌起义啊,广州起义啊,黄花岚起义啊,我都参加了,兄弟们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为的就是推翻前清那个腐臭不堪的封建政府!”
果然——陈文志听得激动不己,庞大哥是民国的大功臣啊!
庞三多继续笑道:“至于我,孙总统听说到我要回到同盟会,亲自接见了我,知道我参加过义和团,他不但没有半点狐疑猜忌,反倒说相见恨晚,说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你说我怎么能不感佩?我就像那诸葛亮遇到了刘备,哦不,我感觉孙总统比刘备强多了!所以后来,我真是为了孙总统,为了同盟会,为了他的信仰出生入死,从来不知道害怕,庆幸的是,死了那么多兄弟,最后前清政府推翻了,民国政府成立了,现在就是民国,人民当家作主!所以,小兄弟,你看到了现在的我,我已经是国民军的特级上将了。”
庞三多骄傲地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军衔。
陈文志崇拜地看着庞三多,对他说道:“庞大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和孙中珊总统,不管怎么说,别的我不懂,他反对女孩裹小脚,给她们放脚,又让她们去上学堂念书,我就很佩服他,你跟了孙总统,你们是英雄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