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南门外,距官道三里,长长的栅栏围着大片的房舍,军衙、兵舍、粮库、马厩、灶厨等等,应有尽有。房舍正北是一片足足百余亩方圆的校场,可容数千人同时点阅,至少上千人同时出操。
这里便是原卢龙衙内军左厢军营,如今的卢龙四大新兵训练营之一。
校场上数十排军士正在队列训练,每排十人,由一名老军带领,或左右前后转向,或前进停止再前进……呆板而木讷,简单而枯燥。正是今年卢龙作训司征募的第四批新兵其中的一部分。
李存勖和郭崇韬二人就站在校阅台上,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紧盯着这样的训练,一直看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批军士终于结束了动作单调重复的训练,在此起彼伏的口令声中整队离场,下一批军士早已在校场外等候,立刻迅速入场,将刚刚空荡了没有片刻的校场填得满满当当,各种口令再次响起,同样的动作重复出现在了场上。
李存勖和郭崇韬二人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过来,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简单而枯燥的动作似乎并不影响二人观阅的兴致,他们转头望向身旁陪同的卢龙军官,李存勖问:“这批兵练了多久?”
陪同二人观阅的军官是作训司训练处都虞侯李维业,总管军中训练事宜,属于卢龙方面的高级将领,朝廷官阶为从五品游骑将军。他也是随李诚中出关的老弟兄之一,在卢龙军中资历很深。
资历这个东西相当玄妙,说它虚确实很虚,但说它实也的确很实。比如拿李维业和卢龙军中声名显赫的刘金厚比,李维业的权力和官职务似乎要稍弱于刘金厚,战功和威望更是无法相比。但刘金厚每次见了李维业,都不得不俯首贴耳,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李都虞,而李维业也会很自然的拍拍刘金厚的肩膀,亲切地打个招呼:“小刘来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刘金厚是李诚中出关时招的兵,而那个时候的李维业,已经是李诚中麾下的老弟兄了。
由李维业出面陪同李存勖和郭崇韬观阅新兵训练,是李诚中亲口所定,故此李维业也只能在百忙中抽出空来进行接待和解释。
“半个多月了,只能凑合到这个地步,有些训练课目太赶了,只能将就着来。”
“半个多月?”李存勖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他和郭崇韬都熟知兵事,他甚至对军营的了解比郭崇韬还要深,对于半个月便能将士卒训练到这步田地,感到相当震惊。
简简单单一个队列训练,对外行来说可能也就看个热闹,或许会觉得这是花架子,但李存勖的眼里,这一个个花架子拉上战场之后,当集结汇聚成一座军阵之时,其威力是绝对无法用词句来形容的。其中所蕴藏着的那些深刻的含义——对军纪的严格遵守、同伙士卒之间的上下一心、都队上下的如使指臂,无论哪一样拿出来,都可以作为一支军队成长为强军的根基。
“一日整训多长时辰?”郭崇韬忙问。
“四个半时辰,上午一个时辰队列,一个时辰拉练,下午再一个时辰队列,半个时辰兵刃,晚间还有一个时辰识字读书……”李维业解释得还算详细。
不等李维业说完,李存勖和郭崇韬同时跳脚。
“四个半时辰?军士们怎么可能坚持?是否天天如此?”这是李存勖的问题。
“还教军士们识字读书?”这是郭崇韬的问题。
“当然天天如此,吃得好,吃得饱,自然便能坚持……从征募入营到训练开始之间有十五天,专门改善伙食……这批兵不是步卒,队列的要求不必那么高,下个月就要转训马术了……学会三百个字,能签押名姓、看得懂基本军令、能诵条令,这是基本要求,不然他们将来无望晋升……”李维业简短作了回答。
回答虽然简短,但其中含义却十分丰富,于是引发了李存勖和郭崇韬更多的问题。
“一日几餐饭?”
“条令?是军纪么?可否借来一观?”
“军士晋升要识字?唔,是否太过严苛?”
“这些兵都是骑兵?河北有那么多马么?听说霸都骑早已废弛,刘大帅在世时,你们河北还想来河东购买……”
“养那么多骑兵,你们得耗费多少?”
“若是步卒,则需要训练多久?”
“骑兵训练又是如何?”
……
短短一个上午的观阅,李存勖和郭崇韬深受震撼,回城的路上,二人兀自不听讨论着。
“河北可真是有富庶啊……狗大户……某估算过,仅此幽州训练营,三个月训练期内,不算其余,只餐饭耗费便是咱们的两倍!而且是黑鸦军的两倍!若是换作藩汉军,恐怕三倍都不止!”郭崇韬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这两千军士都是骑兵!燕王竟然征募新兵当骑兵,真是……唉……”李存勖替卢龙心疼到要死。河东军计有七千余骑,在整个军队中所占比重为一成三,这已经是天下诸镇中少有的了。但就算以河东骑兵之多,选拔的标准也极为严苛,无不是军中十里挑一的锐士,从来没有考虑过征募新兵为骑兵这种事情。在李存勖看来,这些新兵怎么配得上昂贵的战马么?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每年五十万贯,咱们原来以为卢龙为了支应河东已经穷耗民力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应该更多些才是!”郭崇韬恶狠狠道。
“凭什么?”李存勖忽然问。
郭崇韬一呆,随即深深吸了口气,哀叹道:“的确,人家凭什么白送咱们……”
撇开这个话题,两人又逐渐谈到了军制上,郭崇韬对此颇感兴趣,募兵、条令、识字、训练等等方面,他都谈得很起劲。
李存勖听了一会儿,忽然向郭崇韬道:“其它姑且不论,只新兵征募这一条,便足显高明!节度府统一征募军士,统一训练成卒,然后分发至各军之中,各军不得擅自征兵,所缺员额统一由节度府补充……高啊,燕王身边有高人……卢龙军中从此军令齐一,再无军将擅权之祸!”
郭崇韬暗自叹息一声,他知道李存勖的想法,也理解李存勖的愿念,作为晋王长子,李存勖当然希望河东军中没有军头,当然愿意所有军卒都听李家号令。如果能像卢龙一样做到这一点,那他便不会成日里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李嗣昭、李嗣源等人带给他的威胁就会减小到最低的程度。可理解归理解,郭崇韬身为李家幕僚,却绝不能支持李存勖这么做。
“亚子将军,这恐怕是行不通的。卢龙是卢龙,河东是河东,咱们不能比照卢龙行事,若是如此,恐河东顷刻便会分崩离析啊。”
李存勖默然,不甘的点了点头:“不仅是这一点无法做到,所有的卢龙军制咱们都学不来的,真要照卢龙这么做,河东便不是河东了。放心,郭典谒,某晓得轻重。只是可惜啊,某不能效燕王这般白手起家,否则某必定不会比燕王稍差。”
话题有些沉重,李存勖摇摇头驱散了心中的抑郁,向郭崇韬道:“对了郭典谒,适才听李都虞说,卢龙的白狼山军校要改制,其中的高阶军官培养会放到关内来,回头打探打探,究竟会在何时,若是有机会的话,某也想去旁听几课,看看卢龙军的根底。”
回到城内已是晌午,两人都饥肠辘辘,穿过几条街道,前面引路的景进转过头来道:“亚子将军、郭典谒,荣勋院就在前面,听说是暂时的院落,北城外正在修筑正式的治所,某也是打探了许久才打听到的。郡公应当便在其内,却不知此刻饭食没有?也是某思虑不周,应当早些知会郡公一声的。”
说着,景进已来到院落门口,与值守的小吏说了,递上名刺,那小吏便进去通禀,过了片刻又跑出来,向河东三人道:“三位,郡公还在里头与人商议事务,说是请三位直接去他的判事房相见。”
小吏头前带路,将三人引进荣勋院,却见这里既无亭台也无楼宇,更没有池塘回廊,全是一排排厢房,放眼望去,足有数十间。郭崇韬一看就知,这处院落不知是哪家商铺的库房,被征用来当官衙理事,的确过于简陋了些。
几人来到北侧厢房的正中那间小屋,就听里面正有两人争执。
“姓王的,早先说好,将北区丙寅字房与某,怎可言而无信!”
“何时说好过?你钱未送来,某自然可以改口,收了你的钱改口是为言而无信,没收到钱,某只能算是提前知会你!北区丙寅房本就是分与某的,某换给你是你的运道,不换给你是你命中无缘!”
“你!……究竟多少你才换?”
“实话跟你说,元侍郎给的比你多,某已经转给他了。”
物中一阵跳脚、一阵喧哗,旋即一人从屋内急匆匆而出,满脸胀得通红,疾步而去。
李存勖和郭崇韬愕然之间,屋内又出来一人,正是北平郡公王处直。就见王处直鄙夷的看着远去的那个背影,呸了一口,见到李存勖、郭崇韬二人,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亚子,有几年没见了,你又高了些……这是安时么?某去过晋阳几次,你那会儿还在克修幕中效力,是以不曾得见,不过也有过耳闻的。“
李存勖和郭崇韬上前施礼,寒暄一番之后,李存勖问:“郡公,适才因何争执?”
王处直“哼”了一声:“姓张的匹夫,险险上了他的当!荣勋院还有三个多月就能建成,某分得的官舍位置最好,能晒着日头,姓张的想换,可出的价却少,若不是元侍郎提醒,某差点就吃了大亏!”
说着,热情的将李存勖和郭崇韬让进房舍,却见桌案上铺着一张图纸,郭崇韬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却见上面描摹了大片房舍和庭院的草图。
王处直站在桌边,满脸欢喜的就着草图向两人介绍:“此为荣勋院的筑造图稿,正中这里议事堂,喏,就这儿……这些小些的独楼都是公廨房舍,一位荣勋分一栋楼。某乃郡公,选舍时排在头位,便定了这栋,喏,前面是个池塘,后方临花园,左侧小道直通议事堂,离议事堂最近……不过现在置换给元侍郎了,置换之后某的公廨房在这里,旁边就是五十亩大小的马场,正好闲暇时溜溜马……”
望着这个过去的义武军节度使,曾经提领数千军马冲锋陷阵的大将,李存勖忽然生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不知该跟王处直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