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铺子?”
沈老二见女儿趴在窗口,冷不丁发问着。
他立马放下了正在磨的钝刀,只有些疑惑的看着沈媚儿,似乎有些惊讶于女儿缘何会有此一问,又似乎有些惊讶于她如何知晓镇上有着这样一间打铁铺子。
要知道,在女儿眼中,素来只有那些首饰及衣裳铺子,这些粗鄙肮脏之所,是压根入不得眼的。
沈媚儿话语刚问出口后,便隐隐有些后悔了。
她原是想过些日子,待自己身子大好后,便借着去舅舅家暂住一阵,然后自己悄悄前去打探一番的。
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多时,沈媚儿只装模做样道:“呃,之前在舅舅家,跟舅母一起去那家铺子打过剪子,舅母说那家打铁铺打的铁锋利,好使,爹爹下回也可以去那家铺子打把菜刀回来!”
沈媚儿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眼不红,心不跳的。
沈老二听了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菜刀,又看了看沈媚儿,微微不自觉地勾了勾唇,那张老派生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别别扭扭的溺宠,嘴上只轻轻道着:“镇西口的那家打铁铺子如今已关门了。”
说着,沈老二想了想,又道:“听说那薛老头去年冬天喝了酒冻死在了街头,如今铺子关门大半年了,往后怕是不会再开了。”
沈老二话音一落后,沈媚儿愣了一愣。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沈老二嘴里的薛老头指的是谁。
原来薛老头是镇上打铁铺子的东家,说是个铺子,却不过是个泥砖木头堆砌的简陋屋棚,里头砌着火炉,架着火器灶,满屋子全是生冷的铁器。
薛老头祖上十数辈都是打铁的,祖祖辈辈经营着这间打铁铺子,虽赚不了几个钱,只如今这世道有些不太平,南边常年患水灾闹瘟疫的,年年死人无数,也有许多人沦为流民,不是饿死便是病死,这铺子虽算不得什么要紧营生,却是个吃饭的家伙,养活一家人却是不成问题的。
镇上,包括下头村子里的人,一些铁器都是在他那里打的。
薛老头有一独子,打小在生铁兵器中打滚长大,酷爱兵器,酷爱功夫,十三岁那一年,被朝廷征兵去了战场,如今十数年过去,再无音讯。
薛家人日日盼着儿归,好回来继承这祖上的家业,继承这间破旧却能糊口的打铁铺子,不想,却是日复一日的失望心死。
村子里传扬那薛家独苗怕是早已战死沙场,死无全尸了。
早两年,薛家老婆子病逝,自此,薛老头子日日郁郁寡欢、酗酒作乐,终于,两年后醉酒冻死在了街头。
至此,这间开了上百年的老铺子一夜间关了门,再无人踏足。
所有人都以为这间铺子会一直关闭下去,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间铺子马上便要开起来了,因为,薛老头子那前去当兵走了十多年的独苗回来了。
北方战乱十数年,终于打了胜仗,终于将北边的蛮子突厥打退到了关外,为此,去年皇帝老儿下令削减三层赋税,整个大俞的百姓全都在欢呼雀跃,就连沈家村也是获了利的。
这件事,沈媚儿还约莫有些印象。
而之所以令沈媚儿无比确信那铺子会重新开起来的原因,是因为,这薛老头是她前世过世的公公,而那从战场上回来的独苗薛平山,便是前世那个娶了她后被她抛弃了的粗鄙之夫!
薛平山后来继承了镇西口的那间打铁铺子!
成为了沈媚儿嘴里十分嫌弃的“打铁匠”!
只是前世,沈媚儿对打铁匠漠不关心,并不知这铺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也不知这打铁匠是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知,这会儿是回了,还是未回。
上辈子,她是在半年后的冬天,沈老二将人亲自请到家中做客时,头一回见到此人的。
那日,爹爹竟冷不丁的直接在饭桌上,将她许给了对方,沈媚儿当场气得浑身发抖,当场便要将人赶走,还将脚上的绣花鞋脱了呼到了对方脸上。
当日,那老男人连夜冒雪下了坡,牵着屋子外的老马离开了沈家村。
沈媚儿将他用过的茶碗、酒杯,碗筷全扔到了外头。
临走前,那满脸胡渣的老男人还牵着马绳抿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而此事距今还有半年的时间,次年二月,沈媚儿才成亲嫁给了他。
大太阳底下,沈媚儿边晒着太阳,边暗暗回忆着前世那些过往。
大多已记不清了,只零零散散的记得一些印象深刻的。
毕竟,前世夫妻一场,毕竟,前世打铁匠对她照拂有佳,毕竟,前世是她有负于他的。
沈媚儿琢磨着改日寻借口去镇上打探一回。
只是,在沈媚儿印象中,那是她嫌弃的人,又素来是对方迁就她的,她从来就没有主动施舍靠近过他,那人,又不是她的父母家人,能够让沈媚儿轻易的悔恨讨好,哪怕是重活一世,哪怕觉得有心想要补偿,沈媚儿依然有些不大习惯。
沈媚儿躺在椅子上,边唉声叹气之余,边有些贪念如今眼前的美好阳光。
正想得出神之际,忽见磊哥儿端着一杯热乎乎的蜜浆茶过来,只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抿着小嘴,终于鼓起了勇气,冲她道:“娘亲```娘亲让我送来的。”
蜜浆是刚刚沈老二亲自买回来的,这会儿便被小元氏泡好了。
热腾腾的。
媚儿已经有些清不清多久没有喝过了。
在媚儿生不如死,嘴角干裂,七日七夜未曾进过水进过食的那一阵子,她一度出现了幻觉,幻觉中的画面便是娘亲端着这样一杯热腾腾的蜜浆茶向她走来。
沈媚儿盯着磊哥儿手中的蜜浆茶看了一阵,良久,只缓缓从磊哥儿手中将茶接了过去,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喝,只弯着一双眼,冲磊哥儿柔柔道:“磊儿,再去拿个杯子来,阿姐分你一半!”
沈媚儿笑眯眯的看着磊哥儿。
沈媚儿话音一落,只见磊哥儿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直到这会儿,小眼神已不像方才那般躲闪害怕了,却依然定定的看着她,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似乎,还想要再确认一下,眼前的阿姐,是怎么了。
沈媚儿也不着急逼迫他。
见他没动,便缓缓起了身,打算自己亲自起身给他拿。
却未想,她刚刚站起来后,忽见山坡下的一株柑橘树后,一道穆青色身影一晃而过。
沈媚儿刚刚提起的步子顿时一顿,停了下来,只疑惑的朝着山坡地下看去。
柑橘树上,一抹穆青色衣衫的衣角挂在了上头。
有人躲在了后头。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的。
沈媚儿顿时拧着眉,端着茶杯,缓缓走过去一探。
她刚走屋子前坪的土坡上,便见柑橘树后的那道身影缓缓探出了一双眼来,见媚儿出来后,对方立马理了理衣裳后,随即,从柑橘树后缓缓踏了出来。
是个年轻男子。
只见对方十六七岁左右,生的面白唇红,秀秀气气,只身形清瘦,看着有几分文弱,对方一身穆青布衣加身,头戴着青布纶巾,做书生打扮。
穿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只大冬日里,未着袄儿,且瞧着那穆青布衣已洗漱得略有些泛白,依稀可见清贫之色。
这人便是村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季家的独子季白是也。
白郎?
若是往日,沈媚儿见了此人,定然会欣喜得意上前呼唤勾搭。
只这会儿,沈媚儿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那道青涩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竟久久没有只言片语,整个人只定定的立在原地,盯着眼前的人,神色淡然。
“媚儿妹妹。”
季白见到沈媚儿顿时一喜,面露喜色。
只是,下一瞬,只见他飞快地朝着左右四下看了一眼,待看清周遭无人后,便立马远远的朝着沈媚儿作了个揖,压低了声音,远远问道:“媚儿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季白看到沈媚儿,关切之意明显。
不过他是读书人,比之旁人,多了几分规矩。
譬如,如今家中正在为他相看亲事,他万万不想被人撞见,他来私会沈媚儿。
故而,前世觉得的感动与惊喜,落到了今生,只觉得对方小心翼翼的身姿里,略多了几分躲闪及鬼祟,少了几分洒脱与坚毅。
毕竟,无论是沈老二,还是前世的打铁匠,都是铮铮汉子,说一不二的。
沈媚儿看着远处的身影,竟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对方许是心下慌乱,顾忌四周,便也没来得及顾忌沈媚儿的神色,便也未曾发现如今沈媚儿与往日的不同。
他左顾右盼一阵后,不待沈媚儿回复,便忽而飞快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纸条,然后揉成了一个小团,远远的朝着沈媚儿抛来。
纸团落到了沈媚儿的脚边。
对方朝着沈媚儿做了个手势,便冲她笑了一下后,用口型冲沈媚儿叮嘱了句什么,随即只微微弯着腰,朝着沈媚儿又作了个揖,随后又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原路摸了回去。
转眼,便消失在了沈媚儿的视线中。
只那道穆青色的背影刚走没多久,忽见右下角,陈家的屋子,有人提着个木桶走了出来。
那人边走,边顺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踮着脚看了又看。
不多时,那人转身,朝着坡上的沈媚儿直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间,那双温和清澈的目光中,仿佛有一道冷光闪过,只很快稍纵即逝。
沈媚儿却并没有收回目光,也不曾目带挑衅,只平静而淡然的与之对视着。
良久,那人率先收回了目光。
那道单薄消瘦的身影也很快返了回去。
四下平静后。
沈媚儿心思已是百转千回,良久,她只微微蹙了蹙眉,弯腰将那个纸团捡了起来,只见纸团上写着:戌时,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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