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崇问道》
春惠府,春沐江。
一湾江水,在月光下缓缓涌动,波涛不显,水波不兴。河畔的树叶在月光照耀下,洒下片片斑驳阴影,在水面上勾陈一幅写意的画。
不远处的江面上,飘荡着一艘船,船头挂着个白纸包裹而成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似乎等待着什么。
“船家,这里!”
忽地,岸边传来几声呼喊,隐约可见一白衫男子正站在岸边招手。
在男子呼喊之后,小船晃晃悠悠的,向着岸边划来。
不多时,船来到了岸边,白衫男子轻轻一跃,就踏上了小船。
不大的船上,一驼背老者握着船桨,正看着白衫男子:“先生,怎地夜里还赶路?不去花港见见小巷故人?”
男子剑眉星目,漆黑的夜里两眼有神,正望着老者,缓缓道:“小巷故人虽好,不过皮肉之欢,有何留念的。”
月色下,男子白衣胜雪,衣衫随风而动,恍惚间似要乘风而去。
老者感受着男子那不凡的气度,没有接话,心里却想到了春沐江江神。
这二人,身上有着相似的地方。
老者很肯定,不过却没有开口询问。
良久,老者终于忍不住了。他看着男子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的摇着船桨,说道:“老朽乌崇,敢问先生有何教我?”
男子闻言哈哈一笑,道:“在下萧云,不过一书生尔,有何敢言教。”
“萧云吗?”
乌崇手上一停,忽地想到了大约两百年前的一段旧事。他换了只手摇桨,在萧云看不见的地方掐算,然而,一无所获。
乌崇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这些年间,乌崇为了求道,在春沐江大显神威,名声也逐渐传了出去。
“难道是来除魔卫道的?”
乌崇忽地想到了玉京山上的仙人,也想起了渡客经常说起的仙人斩妖除魔的故事,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了些许解脱。
思索片刻,乌崇偷偷使了道术法,船下鱼儿游动,向着远处游去。
萧云看着乌崇的动作,却一言不发。
船儿摇啊摇,摇到了江中心。
乌崇叹了口气,将船桨扔到水中,扭头看着萧云,叹道:“萧先生,可否让老朽饮上一口温酒?”
乌崇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套酒具,默默的温着凡人孝敬的千日春。
萧云瞥了眼千日春,笑道:“这酒闻着就知道是好酒,一口怎么够呢,应该天天喝他个十斤八斤,才快活。”
乌崇眉头一抬,惊道:“你不杀我?!”
就在这时,水波粼粼,波涛渐起,一尾大青鱼跃出水面,丈八鱼身立在水面上,鱼眼恶狠狠的瞪着萧云,怒道:“贼子安敢害我兄长?”
萧云看着大青鱼面色一惊,不待说话,一边的乌崇却指着大青鱼,怒道:“我不是让你赶紧跑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大青鱼却道:“若不是兄长,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化妖,如今大敌在前,我又怎么能弃你不顾?”
大青鱼想到刚刚收到乌崇的传信,心里的感动还没有散去,他那带着鳞片的大手,握着把铁叉,死死看着萧云。
乌崇转头看着萧云,哀求道:“仙人,他不懂事,也没有杀生,您就放他一马吧!”
萧云看着不断哀求的乌崇,正欲说话,大青鱼却挥舞着铁叉冲了上来。
然而萧云只是挥了挥手,就让大青鱼动弹不得。
在制服大青鱼之后,萧云看着乌崇道:“你别怕,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
乌崇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他摸不透跟底的人,是来报恩的。
见乌崇神色,萧云点了点头,接着放了大青鱼。
乌崇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萧靖是你什么人?”
萧云肃道:“萧靖乃是家父!”
此话一出,乌崇心里放松了,知道没有危险了。
萧云继续说道:“当年家父受你指点,最后成了大贞御史中丞,位极人臣。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玉京山仙人,把我送上山修行,时至今日,已经快两百年了。”
乌崇细细听着萧云讲诉旧事,心里却渐渐起怒意,他想到了被萧靖拖累的日子,怒道:“那你父亲呢?萧家呢?他当年,为什么不听劝,非要去涉足官场?”
萧云愧道:“萧家早已没落,如今只有我兄长的几个后裔勉强维持着萧家。”
乌崇想到了这么多年,自己为了求道费尽心机,又见萧云已然得道,一时间,感概万分。
萧云又道:“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报恩,助你得道。”
乌崇闻言,急道:“你快说,是什么法子?”
这么多年,求道已经成为了乌崇的执念了。
萧云道:“这么多年,你在这摆渡,见过了不少人间疾苦。可是,你真的了解人间吗?”
乌崇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他听过侠客行侠仗义,听过书生金榜题名,也听过富者为富不仁。人间疾苦,富贵荣华,乌崇都见过,也曾经施力成就过不少人。
萧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萧云笑道:“你确实是知道不少人间之事,但你真的了解吗?你去经历过吗?你亲自看过吗?”
幼时有过一番际遇的乌崇不愿意修行妖道,一心求仙道。
他听着萧云三问,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萧云看着陷入沉思的乌崇,又道:“你看这春沐江,他永远也到不了玉京山。”
此话如平地起惊雷,让乌崇心里一震,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他错在何处了。
“多谢先生指点!老朽感激不尽!”
乌崇连忙行礼,感谢着萧云,一旁的大青鱼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乌崇行礼。
……
牛头山,山神庙。
石头刻就的山神像,倒在了地上,石台后面,隐约传来了阵阵恶臭。
一只红色的狐狸斜坐在山神像上,脚踩在山神头,捧着只烧鸡,正大快朵颐。
“狐头领,您看,今年的孝敬?”
山神庙门口,一老者正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看着庙里的红狐,面色惶恐。
红狐自顾自的啃着烧鸡,并没有理会老者。
咔嚓~
咔嚓~
红狐啃噬的声音,不断在老者耳边响起,敲击着他的心弦。
良久,在老者终于要崩溃的时候,红狐抬起头,爪子在嘴边随意摸了摸,烧鸡的油使他的胡须油亮有光。
“山君大王要得东西,你也敢少?”
红狐声音稚嫩,但语言里却是满满的奸诈老练。
“头领,今年收成不好,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吧!”
老者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我高抬贵手了,那山君哪里,我怎么交代?”红狐瞥了眼老者,眼里充满了光。
正所谓人老成精,老者一看就知道有戏,又低声道:“头领,镇上准备了五只烧鸡,您看?”
红狐闻言,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老者怒道:“你个狗东西,我狐大力可是山君大人最忠诚的手下,你居然敢拿五只烧鸡来收买我?”
阵阵妖气从山神庙里弥漫出来,一股子骚味也随之往老者鼻孔里钻,老者眼见狐狸发怒,咣咣咣磕头说道:“头领大人息怒息怒啊!”
就在这时,那红狐怒骂道:“五只烧鸡怎么够我吃,你得给我十只,哦不对,你要给我十五只!”
老者闻言,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头领说得是,我马上去准备!”
“你快点哦!”
红狐躺在山神像上,望着老者,嘴里哼着多年前在山神庙里发现的那个人,教他的歌。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第二天,红狐将烧鸡藏好之后,就拉着五头牛,还有两个可可爱爱的小孩子,往牛头山深处跑去。
嗷!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虎吼,吓得红狐加紧了步伐。
约莫正午时分,红狐抱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以及身后的五头牛,来到了一处山坡。
山坡上,一虎背熊腰的大汉,披着身书生的青衫,正盘腿吐纳着。
红狐小心翼翼的来到大汉身边,恭敬道:“山君大人,东西我带来了。”
大汉缓缓睁开眼睛,冷哼道:“怎么就五头牛,还有十头呢?”
红狐眼神躲闪,说道:“今年他们收成不好,牛也没几头,小的已经把他们所有的牛抓来了!”
大汉冷哼一声,信手一挥,红狐哎呦一声,扑倒在地,大汉再一抓,红狐的尾巴就这样被他抓在手里,接着大汉不停的摇晃着红狐,在红狐的哀嚎声中,**只烧鸡掉落在地。
大汉见此,随身一扔红狐,看着烧鸡,说道:“再有下一次,我就吃了你!”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红狐鼻青脸肿,小心翼翼的收拢烧鸡。
大汉身上满是虎纹,正是牛头山声名赫赫的山君。
山君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张开大嘴准备一口吞下。
就在这时,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山君,你不能吃人,放过那两个孩子吧!”
山君动作一缓,不待言语,旁边鼻青脸肿的红狐已经冲上前去,对着山坡旁老树下,动弹不得的瞎子拳打脚踢。
“死瞎子,山君大人的事情,还需要你多嘴?今天我狐大力,就替山君教训教训你!”
似乎习惯了这番厮打,瞎子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山君。
山君任由红狐打骂瞎子,兴致勃勃的在一边看着。
“计缘,我之前一年就要吃几百人,现在一年只吃两个人,已经很好了。”
见山君发话,红狐停下了动作,看着计缘没有说话。
大约二十年前,山君在山神庙发现了这名叫计缘的瞎子,之后在瞎子的帮助下,修为一日千里。有的时候,瞎子也会给红狐讲一些东西。
“咳咳~山君,吃人是成不了道的。”计缘缓缓道。
山君哈哈一笑,说道:“我可不管,你看我现在多好,修为高深。”
接着,山君开始给计缘讲诉吃人的乐趣。
“你把他们放了,我给你你想要的。”计缘看着小孩子,心疼不已。
山君嘿嘿一笑,打发红狐送走孩子,随后来到了计缘面前。
计缘身体有疾,眼睛半瞎,常年躺着。
山君深吸一口气,对着放开心神的计缘,就是一顿吸。
细细一看,只见一道道白雾,从计缘身体里飘出来,进入山君嘴里。
良久,心满意足的山君回到了山洞里,开始炼化从计缘身上获得的灵气。
这么多年来,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修为的。
大约黄昏时刻,送完孩子的红狐回到山坡,开始把计缘搬回山洞。
看着鼻青脸肿的红狐,计缘咳嗽着问道:“我教你的《逍遥游》,你可记住了?”
红狐得意一笑,“那当然啦,我可是牛头山第二天才!”
计缘望像远方,眼里充满了不屈。
他还记得,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因为烂柯山的团建意外穿越到了这个有着妖魔鬼怪的世界,被一只老虎精抓住,成为他修行的助力。
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有放弃逃跑,红狐就是他努力的一个方向。
“那你背给我听听。”计缘说道。
红狐闻言,美滋滋的啃了口烧鸡,大声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计缘听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逍遥游》,心里一叹,他实在没想到红狐这么傻。
……
乌崇弯着腰,看着镇上人来人往,而大青鱼,则化成一个小男孩,跟着他。
自从遇到萧云之后,他和大青鱼就上岸游历天下,感悟红尘万丈。
至今,已经有三年了。
而乌崇,已经修为大进了,他似乎已经明白道之所在了。
“青余,听说这牛头山有妖魔,咱们去会会他吧。”
乌崇看着愁眉苦脸的镇民,对取名为青余的大青鱼说道。
青余嘴里都是糖葫芦,听着乌崇的话,不停的点头。
说干就干,乌崇带着青余,往牛头山赶去。
“山君,你为祸一方,吃人无数,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乌崇看着面前的山洞,怒吼道。
乌崇一路上,斩杀了不少为祸一方的妖魔鬼怪、也解决了不少恶贯满盈的坏人。而这,也让他对于道的感悟越发容易,修为日渐加深。
山君哈哈一笑,却道:“人吃兽,我吃人。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乌崇冷哼一声,冲杀上去,与山君打作一团。
一边的红狐躲在计缘身边,望着天空瑟瑟发抖。
虽说乌崇修行数百年,但是山君有计缘身上的灵气相助,不多时,就打得乌崇吐血倒退。
只见山君信手一挥,乌崇龟甲四裂,眼里无神。
青余见状大怒,上前拦着山君,“乌大哥,快走!”
乌崇挣扎着,准备上前相助,青余声泪俱下,劝解乌崇,见乌崇依然不走,青余施展禁术,一瞬间就把他传送走了。
“青余!”
宁安县城中,乌崇看着碎裂的龟甲,欲哭无泪。
“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求道,你也不会死啊!”
乌崇悔恨交加,痛苦的锤着头发。
“老先生,不知何故如此痛苦啊?”
一道一听就很稳健的声音传入乌崇的耳中,他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一老道士抚着胡须,身边跟着个小道士,正在不远处的面摊处坐着。
“先生是和我说话?”乌崇问道。
老道士笑了笑,念了几句道经。
乌崇暗自试探,却发现老道士深不可测,他心中一动,不顾旁人,跪在老道士面前,将山君一事说了一遍。
“老道道号青松,云山观观主,这事老道管了。”老道士说道。
乌崇大喜,又是一番感谢,随后,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前辈,请问您何时动身?”
老道士正襟危坐,瞥了眼乌崇,缓缓道:“你将面钱结了,我马上就去!”
乌崇尴尬一笑,连忙把账结了。
随后,老道士一挥手,便带着乌崇来到了牛头山。
牛头山上,红狐正给一堆火添柴,火上面的锅咕咕作响,而山君在一边坐着,和计缘说着什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乌崇气急败坏,问道:“青余呢,你把他给我放了!”
山君看着青松道长二人,笑道:“找到帮手了?”
乌崇却不理会,又问道:“青余呢?”
山君看着锅,笑道:“青余?你是说那条大青鱼吧?被我熬汤喝了,你别说,味道真不啦!”
山君砸吧着嘴,回味着青余的味道。
乌崇气的发抖,青松道长笑道:“不过是一只大猫,也敢嚣张。”
山君大怒,身边伥鬼飞舞,向青松飞来。
青松见状,念诵度人经,不多时,伥鬼们就消失不见。
山君正欲出手,却听青松道长怒道:“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虎豹雷音贯耳,山君就地一伏,化作一只大老虎,青松笑了笑,翻身骑着老虎。
他看着乌崇,说道:“你之所为,我已知晓。我欲送你上天为神,你可愿意?”
乌崇看着地上青余的骨头,哀伤道:“为神之事,暂且不提,我准备寻找青余的转身,助其成道。”
青松点了点头,同意了乌崇的想法,给了他一个信物,约好日期之后,便让乌崇离开了。
在安排好乌崇之后,青松道长看着红狐和计缘,低头沉思。
良久,他取出一颗药丸,送入计缘口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计缘发现身体可以动了,他惊喜的跳了起来,看着青松连忙道谢。
青松打量着计缘,见其筋骨不凡,便说道:“我准备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计缘闻言,连忙跪地拜师,一旁的红狐瑟瑟发抖。
青松瞥了眼红狐,又道:“你这狐狸,今后就跟着计缘吧,做一个童子。”
红狐闻言呆愣,计缘却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以后你就叫胡云吧。”
在计缘抚摸良久之后,胡云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看着青松道长还有计缘,问道:“跟着你们,有烧鸡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