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早朝, 六部人来人往,林家与贾家关系略晓事的都有耳闻,见工部员外郎贾政要找户部侍郎林海,身上有急差, 不在意的便罢, 但闲些的,无不要打量这郎舅两人要说什么。
林如海听信儿出来, 感受到诸多打探的目光在身边, 忙请贾政到偏僻处。
贾政也被看得如芒在背, 随林如海到了户部一间偏房内。
林如海要找小内侍倒茶来,贾政轻咳一声,拦住道:“不必了,林大人……如海, 今日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问了就走。”
和往日亲密如兄弟的内兄生分成这样,林如海心里不好受, 却未表现出来, 请贾政坐下,仍是先唤内侍拿茶, 问:“不知是何事,特地来问?”
贾政没好说自家闹得不像样,不大自在道:“老太太因想着外甥女儿,前几日派人去看,外甥女儿却不在家。元春说外甥女儿们身上有皇家的差事,每日入宫,倒不知是什么差事?”
他问完又道:“若事关机密, 不说也罢。”
林如海叹了一声:“确实不能说。”
贾政面上胡须颤了半晌,起身长叹:“如海,你我两家何至于此啊!”
他如此,林如海也只能起身,向含元殿方向抱拳,道:“为人臣子,就当忠君报国,儿女情长,只能放在后面了。”
贾政看了林如海半晌,忽然道:“如海,当初甄……”
他才说了几个字,林如海便止住道:“贾大人。”
当初甄家的事,为什么没先透出些风声?哪怕给甄家留出些时间周旋也好……
贾政的话虽没出口,林如海已经从他眼神里看了清楚。
“贾大人,烦请转告老太君,小女一切都好,等有了空,我再携小女到贵府上请安。小女身负皇命,乃是机密,上皇和圣上未准许前,我万不敢说出去,贾大人今后千万也莫要打听了。我刚就任不久,户部诸事还未理清,贾大人既说完了话,我送贾大人出去。贾大人请。”林如海侧身请贾政先行。
贾政定定看了林如海两眼,作揖道:“还是请林大人先行罢。”
林如海道:“贾大人是客,该是您先走。”
两人谦让一回,还是贾政先出去,林如海送了他几步,便住脚看着他行得远了,心中无限感慨。
他与贾政只差一岁。当初他和贾敏刚成婚时,觉得这位二内兄甚好,虽在科举上未有进益便被授了工部主事之职,却着实是个风流潇洒,诗酒放诞之人,两人颇为投缘。
后来大家年岁渐长,都知当家不易。他外调离京之前,贾政已成了个严肃性子,在子侄面前颇有威严。
但他从前倒没有发觉,贾政心里竟这么糊涂。
看过棠丫头给的天书,他已经对贾政真正的性格有所了解。但亲身见识过,他才知道原来贾政连圣上为什么调他为两淮巡盐御史都看不清。
不过,这倒比明知道他不揭出甄家之罪只能一死,还想让他送死的好。
贾政已经算宁荣二府最能撑起门面的老爷,还是这样,林如海彻底不后悔了。
明日便是休沐,林如海要带两个女儿上承恩公府拜望。办完了事,他早早回家,亲自打点车马礼品,又问女儿:“你两个明日穿什么衣裳过去?”
“这几日太忙了,还没想呢,新衣裳倒有几身,我们这就回去翻出来。”林棠拉着林黛玉走了。
对女儿们上别人家做客要穿什么衣裳,林如海基本给不出指导意见。再加上前几日他还说不出来谢家女眷们的出身来历,这时候他也觉得让女儿们认一位高门夫人为义母很有必要。
而贾政回家之后,比林如海更愁十倍。
贾母仍病着没起来,贾政与林如海的谈话并不敢告诉贾母。他在书房内把林如海的话翻来覆去的想,忽然浑身一激灵。
这么些人都打听不出来,可见是何等的机密!他去打听也就罢了,家里还因此事有了流言,若不是老太太雷霆手段发作了乱说话的人,真把家里这些浑话传出去,可不是要命的大事!
贾政忙命人唤贾珍贾琏,要再嘱咐他们约束家人。
贾珍告病没来,只有贾琏来了,贾政也顾不得那许多,没提今日他找了林如海,只让他和王熙凤宁可再严苛些,也别让家里再起流言,又让贾琏转告贾珍。
贾琏领了贾政的话,先找王熙凤,让王熙凤告诉尤氏,说:“珍大哥这几日不见人,我不去触他的霉头了,你和大嫂子说罢。”
王熙凤道:“你们兄弟一向好得一个人似的,现在倒生分了?”
贾琏说:“不是生分,是老太太还病着呢,前几天珍大哥把人打了撵了五六十个,只敢悄悄留了几个得用的没撵,东府里都快没人使了。我一过去,叫珍大哥臊了,更不好。不如等这一阵平安过去了,大家再和从前一样。”
王熙凤拿帕子指着贾琏笑道:“二爷真真是心里有主意。”
贾琏笑道:“家里如此,也怨不得我心眼儿多些。”
“哎,说到底,闹了这一场,还是因一个‘林’字。本来咱家和林家就是那样,这么一来,更别提再好了。”屋内除了贾琏平儿外没别人,王熙凤也说出几句真心话。
贾琏被勾得想起去年春日林如海教导他的事,也说:“若林姑父能常来咱家,不比那先生教得好?”
夫妻两个互相看着,都等对方再说,可谁也不敢往下说。
过了一会儿,王熙凤起身说:“我先往老太太那边去了,等大嫂子晚上来了,我告诉她。家里这些下人交给二爷了?”
贾琏道:“奶奶去罢。”
王熙凤带着平儿走了,贾琏独个在屋子里,心思飘到了贾母前几日说的话上头。
老太太说“等琏儿当了家,或是琮儿考中了”,老爷太太自然有享福的。可真等他当家袭爵,老爷必是已经……若琮儿这些年发奋考中,别说中进士,便是能进学,家里也得捧凤凰似的捧他。
虽然太太刻薄,琮儿是庶出,对琮儿没多好,但琮儿还小,才十一岁,从出生就认太太是母亲,若老爷走得早,太太一当家,觉得他大了不服管,也和老太太似的偏心琮儿怎么办?
太太是老爷续娶的不假,可站了嫡母的名分,便是孝道大过天,再没老太太压着,他还真不好明着不尊太太。
贾琏自认比贾赦好得多了,也认为邢夫人连贾母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可他比宝玉琮儿一干大十来岁,这若是去和他们一起读书……也太招人的眼了,还不知珍大哥和蓉儿蔷儿怎么笑话他。
他还是丢不起这个人。
贾母床前,王熙凤悄悄拉尤氏的袖子,两人出来,王熙凤给她说了贾政之意。
尤氏叹道:“凤丫头,我们那边什么光景你也知道。这些话我可不敢和大爷说了,左右经过这一回,已经没人敢乱传,我再盯着她们些也罢了。”
王熙凤说:“哎呦,我的大嫂子,你里头的人你能约束,外面呢?不告诉珍大哥,你家外头的人可听你的?”
尤氏被揭了短儿也不恼,只是叹:“你既知道我什么样儿,还说这话做什么。你们二爷怎么不去说,让你和我说?”
王熙凤也没言语了。
回身看贾母正睡着,王熙凤索性拉尤氏在外间坐下,说:“大嫂子,你这个样儿终究不是长法儿。我这里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自秦氏的事后,尤氏就一直在想她如何能过得好些,才刚她趁着是个机会,在王熙凤面前示弱,也有借此让王熙凤可怜她,出个主意的意思。
王熙凤这么说,她便忙道:“凤丫头,你说,我听着。”
王熙凤给平儿使个眼色,平儿把着门,王熙凤把赖家的事略透了些:“若赖家下去,嫂子趁机在外面放上你的人,便有事,你也能早些知道。你同我一起把这事告诉老太太,下人们自然畏惧你。只是有一点,我也不瞒着你,这事太大了,我自己不敢和老太太说,所以想拉上你。你不愿意,就全当没听过。你若愿意,就要得我一起担着挂落风险。嫂子想想罢。”
把珍大嫂子也搅进来,趁东府里现在空虚,她就更好放自己的人进去了。珍大哥有算计她的,就别怪她报复回去。
内里贾母咳嗽,王熙凤忙进去,看尤氏仍在发愣,便把她留在外间,说:“我就和老太太说你累了正睡着,别现在就露了形儿。”
至贾母面前,王熙凤依前言说了,贾母喝了水道:“珍哥儿媳妇这几日也辛苦了,等她醒了,告诉她我的话,让她明日不必来。珍儿这王八种子病着,她又不在家,那府里乱起来怎么办?让她回去看着!”
王熙凤应下,叹道:“老太太,您快好生养着,别操这些心了。”
贾母却要坐起来,思量一回,屏退众人,问:“前儿秦氏怎么在你跟前儿说的,你再和我说一遍。”
听王熙凤说了,她道:“她虽德行有亏,可真真是难得心里明白知道厉害的。”
王熙凤这时才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为秦氏辩一辩:“……珍大哥是公公,又是那个性子,她娘家又微末,怎么敢和别人说呢。”
贾母叹息几声,终于定了主意:“凤丫头,我认真要把秦氏记在你名下,你愿不愿意?”
王熙凤大惊:“老太太的意思是……”
贾母道:“我本后悔,当日不该留着她,终究是个祸患。可既留下来了,也没有再反悔的理,她这几年也确实孝顺。蓉哥儿总要娶亲,人家打听到她没名没分被关在院子里,哪儿有不起疑的?所以后来你说要认她做干女儿,我才应了。现在一想还是不妥。干女儿不是亲生,咱家说了要发嫁她,等她到了别家,若心里还记恨咱家,拼着一个死也要把事儿抖露出来,那真是几辈子的颜面都没了。她这样聪明警醒,咱家不能留个把柄在她手里。”
王熙凤回过神来,细想她和秦氏这几年的情分,说:“老太太,我自然是愿意,可是珍大哥和我们二爷,还有老爷太太那里怎么办?”
贾母道:“这你不用管,我去说!我谅珍哥儿也不敢说不许!至于你老爷太太,白得个出息的孙女儿,将来嫁个好人家,他们有什么不乐意的!”
难办的事有贾母兜着,王熙凤把担心去了,想及若贾珍知道这事时会是如何反应,心里更是一万个愿意。
贾母叹:“秦家那边也好说,再给些银子就罢了。从此让她改姓贾,就是贾家的女孩儿,她自然知道厉害。珍哥儿这混账东西也必不敢乱说乱来的。”
王熙凤细细思量了这事,大着胆子问:“老太太,难道咱家竟难到了这样,所以连秦氏也要变成自家人?”
贾母瞥王熙凤一眼,说:“什么秦氏!她是你大姐儿!”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王熙凤不再往下问。
她觉得贾母这主意甚好。便是将来有一二知情的人不小心说漏了嘴,人家见贾家不是想法子勒死秦氏,却把她光明正大记成自家女儿,只会觉得是说这话的人脑子不大清楚,或是误会了。
至晚回房,王熙凤把两桩事和贾琏一说,没成想贾琏反应过来,先是生气:“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把赖家的事告诉别人了?你是让大嫂子算计珍大哥?”
王熙凤被贾琏一说,也觉得她所做不妥,又后悔贾珍贾琏一向亲密,她不该告诉贾琏。
但她天性不肯轻易低头,便又与贾琏争论。
毕竟还有秦氏要成他两个大女儿的大事在前,最后还是贾琏服软了事。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在贾琏心里存了个影儿。
凤丫头连珍大哥珍大嫂子都算计,哪日他让凤丫头记恨上,是不是也得被这么算计?
因心里到底不满,贾琏便借别事发泄:“姐儿都四五岁了,奶奶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儿子?”
这话戳中王熙凤的痛处,她说:“现下事儿多得了不得,哪儿有空怀孩子?”
贾琏说:“我的奶奶,传宗接代才是最大的事,你折腾再多,若没儿子,是折腾个什么劲儿?”
说着,他便去解王熙凤的衣裳。
王熙凤虽然气恼,但也着实想求子,便任贾琏动作。
过了几日,贾母能起身了,便立时叫贾珍等来,让贾珍开宗祠把秦氏上族谱,就记在贾琏王熙凤名下。
众人皆十分惊诧,但贾母说过一遍秦可卿之功,加之秦可卿素来名声甚好,她有能为也是都看在眼里的,倒还都能接受。
王熙凤看贾珍分明在屋子里,还气得满头的汗,又不敢驳回,心中满意极了。
因贾母命迅速办来,好不耽误了贾蓉娶亲,还亲自选出五月二十一是黄道吉日,命就这日给秦可卿上族谱,贾珍不得不这就捏着鼻子和贾琏去秦家说明。
秦可卿本就是秦业抱养来的女儿,能嫁入宁国公府已是意外之喜,和宁国公府的哥儿和离了,又成了荣国公府的小姐,荣国公府还有一千银子给他,是秦家多少年的收成,秦业自然欢欢喜喜的应了。
贾珍看秦家答应得这么爽快,心里更加憋火。再看是贾琏之妻如此算计他,他并不牵连贾琏,全算在王熙凤一个人身上。
在正日子开了宗祠,秦可卿正式成了贾琏和王熙凤的长女,虽身份不能和嫡长女相较,细说也没王熙凤亲女儿尊贵,倒也是荣国府正经的姑娘了。
她深知有如今是因王熙凤那时的善心,又因流言之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两府里的下人,自此更加一心向王熙凤。
从此之后,宁荣二府上下皆呼秦可卿为“大姐儿”,再不提她本来姓氏。
贾母又命秦可卿搬到她正院的西厢房里,与三春是一样的衣食起居。[注1]
而贾宝玉又缠着贾母,想让秦钟也进府里来上学,贾母道:“大姐儿现是凤丫头的女儿,咱们贾家的姑娘,和秦家什么关系?秦家和咱们家素无往来,你莫要再说孩子话了。”
贾宝玉被拒,一连几日上学听课没精神,挨先生说过几回,又挨了贾政的打。
贾元春看在眼里,心里又疼又急,便欲择空再多教导他几句。但贾政越发看贾宝玉的功课紧了,她不愿耽误贾宝玉上学,也不想违逆贾政,一时不得空说。
没几日五月三十,是贾宝玉的生辰,又是休沐,贾元春求贾政,给贾宝玉放了一日的假。
一大早,贾宝玉进里头来给贾母王夫人行礼,又到贾元春房中。他数月未得和姊妹们亲近,和三春说了话,又和薛宝钗说笑,贾元春也不好当着众人单独和他说话,便任他先乐够了,再说道理,可能还有效验些。
中午倒没大摆酒席,贾母看贾宝玉最近在读书上还算可以,便特允了他中午和姊妹们一处吃饭。
贾宝玉更乐了,席上不是给薛宝钗斟酒,就是让丫鬟给秦可卿布菜,一点儿也没注意有个婆子急匆匆的过来,在王熙凤耳边说了些什么,王熙凤的面色立时就变了。
“凤丫头?”贾母问王熙凤。
王熙凤简直没脾气了!怎么每回她觉得是时候和老太太说赖家的事了,都有更大的事出来?
她顾不得众人,把贾母请到里头,说:“老太太……外头都说,林家妹妹们立了大功,大妹妹被封郡君,黛玉妹妹被封了县君……”
贾母半日未回神。
“这……这两个丫头,能立下什么功啊?”
王熙凤说:“那婆子说得不清不楚的,似乎是和天花有关系。什么往后种痘,再不担心死人了?我这就找二爷再去打听!”
贾母唬得站起来:“天花?那玉儿有事没事?阿弥陀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急着说:“快叫人去林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会子爵位都封了,可是能说了罢?”
王熙凤忙劝贾母莫要着急,贾母却一定要人去林家问去,王熙凤越劝,她还要让贾琏去问。
实在劝不住贾母,王熙凤只能去命人找贾琏,又慢慢的把消息告诉席上众人。
找贾琏的人去了半路,正碰见贾琏。
贾琏跑进荣庆堂,都是自家长辈姊妹,也不顾避讳了,喘吁吁和贾母回:“老太太,林家大妹妹得封清宁郡君,二妹妹得封清文县君,说是大妹妹找出了比人痘更安全的牛痘,人种牛痘一千个人里都未必会出事一个,因此圣上特意加封两位妹妹。还打听出来……”
贾母急道:“还有什么,快说!”
贾琏低了头:“还打听出来,林家妹妹们早半个月就被承恩公府认为义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注1:为了方便区分,以后第三人称还是管秦可卿叫秦可卿嗷。
爵位初步到手,以后还会升的!
公侯伯子男就不多说了,这里公主郡主(太子、亲王之女)县主(郡王之女)郡君县君乡君嗷~
感谢在2021-10-16 14:58:06~2021-10-17 04:0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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