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赵然骑着老驴,孤零零回到了无极山。此时已至初秋时节,树叶减黄、青草已枯,风中时不时带来些许浸入肌肤的寒意,令赵然顿感萧索——或许这种感觉里,参杂的其实更多的是心绪罢。
山下的集市依旧热闹,“金记米铺”的幌子仍然高挑,赵然牵着老驴缓缓踱步过去,正巧碰见金掌柜指使杂役搬运菜蔬米粮。金掌柜冷不丁回头,正好看见赵然,不觉眨了眨眼皮,立刻惊喜着小跑了过来,纳头便拜:“赵道长,你老人何时回来的?怎不知会小人一声……哎呀呀,这可真是喜事啊!”
赵然搀起金掌柜,微笑道:“老金,一晃三月,别来无恙?”
“多承道长挂念,托道长的福,身子骨硬朗结实着呢!只是道长看上去却清瘦了几分……”
“我走之后,你这生意可有人与你为难?”
“道长宽心就是,小人是道长拔起来的,轻易不敢有人为难小人。倒是初时火功居士张泽曾想把小人的生意换给别人来做,但金爷和关爷为人仗义,一直护着小人,是以没吃什么亏。”
“你是说金久和关二哥?”
“是啊,全赖他二位帮衬,不然小人可应付不来。不过后来便没事了,听说号房的董执事调走了,张泽跟着他离开了咱无极院……”
赵然顿时来了精神,忙问:“董执事调走了?去的哪里?”
“这却不知。”
“如今号房谁为执事?”
“小人不太清楚,似乎号房还空着,不知由谁来担任。”
赵然一听,毫不耽搁,骑上老驴就走,来到山下,牵着老驴一口气登上山门。
山门当值的是客堂的火功居士,客堂知客于致远和赵然交情极好,所以这帮子火功居士和他也十分熟悉,一见赵然回来了,忙不迭上来牵过老驴,嘴里不停奉承:“没想到是静主回来了,静主此行白马山,定是功勋卓著吧?回头静主可须好生赏我等一顿好酒才是!”
赵然笑骂了这几个火功居士两句,又打听了一番院中的情形,心里便有了数。
如今无极院八大执事中,高功刘致广、巡照张致环、典造陈致中、方主贾致逊、库主吴致清、账房钱致问都在,缺的是客堂知客和号房迎宾两大执事。两个执事位子都出缺,这未尝不是一个博取上位的好机会。
赵然也不休息,听说监院宋致元正在院中,于是直接找上门去了。
宋致元正和巡照张致环在屋中谈事,赵然便在门口伫立等候。等二人谈完后,张致环出来,一眼便看到赵然,当即讶然:“赵师弟?何时回来的?”
赵然稽首道:“见过巡照师兄,师弟我今日方回,先来见过监院,之后还要去拜会师兄,不知师兄可有空闲。”
张致环拉着赵然,十分热情:“好说,好说,莫如我便在这里等你,你见过监院后便跟我去巡照房说说话?”
赵然道:“也好,师兄所居甚大,不如请师兄在巡照房整治一桌酒菜,请其他几位执事师兄一道聚聚,饭菜钱我来出。”
张致环一摆手:“值几个钱?还用师弟破费?那就说好了,我回去让斋堂整治酒菜,晚间到我那里相聚!”说完便兴冲冲离去了。
宋致元早听到外面动静,亲自出来迎接,拉着赵然道:“师弟回来了?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师兄我牵挂得紧!来来来,我看看,嗯,虽说清瘦了些,不过囫囵个完好的回来就是幸事!白马山如何了?你这几个月过得怎样?且进屋和我说说……”
二人进入屋中坐定,赵然便将自己离开后的经历述说一遍,当然,他的说法和在白马尚大营接受调查时是一致的,并没有将宝瓶禅师、明.慧、宝光禅师、明净等身死的事情交代出来,牵涉到自己最大的秘密,无论如何必须隐瞒下来。
宋致元知道童老的身份,也听说过常万真的事迹,却不清楚朱七姑的来历,听赵然介绍完以后,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听到赵然和裴中泽从巴颜喀拉山一路逃回白马山时,特意问了问裴中泽何许人也,赵然对此一知半解,不过并不妨碍他将“庆云馆炼师亲自来接裴中泽回山”的事如实相告,宋致元脸上又是一阵搐动。
等赵然说到楚大炼师赐下散骨丹时,宋致元已经彻底无语了,心中一个劲暗自叹息:赵然这厮真是好命!不过赵然服用散骨丹却并未成功,这让宋致元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舒畅了些,嘴上却安慰道:“赵师弟不必气馁,兴许你这药效还需多些时日才能显现,师兄我也听说过,有道门前辈初时服用无效,可后来便渐渐得入修行之门。”
赵然苦笑道:“监院师兄莫安慰我了,哪有那么多好事发生在我头上,这样的例子百中无一,我没那么好命。”
宋致元道:“赵师弟与楚大炼师一门如此密切,就算这回不能入道,下回再请大炼师赐下一枚散骨丹,到时说不定就成了。”
赵然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将事情相告:“大炼师身受重伤,已经去南疆寻觅机缘疗伤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宋致元连忙追问究竟,赵然一五一十说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宋致元听罢默然。
赵然又谈起于致远正了根骨一事,宋致元道:“此事玉皇阁已经送来公函,元大炼师亲自收了他为徒,前日已让典造房将他的档籍和留在院中的物件派人送过去了。于师弟出自我无极院,他日修行有成,必会对我无极院照拂有加。说起来,异日赵师弟你未必就不是第二个于师弟。”
又谈片刻,赵然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宋致元:“监院师兄,这是师弟我得来的三粒乌参丸,药效不比养心丸差,甚至更好。说句得罪师兄的话,师兄年纪不小了,如今忝为我无极院之主,一应琐事都需师兄操持,我恐怕师兄身子骨盯不住。师兄且将这三粒乌参丸收好,哪天觉得实在劳累了,服下一粒,药效绝对立竿见影!”
宋致元大喜,他虽然没有听说过乌参丸,但养心丸的大名却如雷贯耳,那可是馆阁之地修行者们服用的“仙丹”!别看赵然这几个月吃养心丸和乌参丸跟嗑糖豆一样,但赵然的情况不能以常理度之,这药丸对于宋致元来说也不是可以随意得到的。如果真如赵然所言,乌参丸药效堪比养心丸——他觉得以赵然的“背景”来看这句话应该不假,那么这三粒乌参丸绝对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关键时刻甚至可以救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赵然既然送出这么贵重的礼物,接下来提出的要求肯定也不是容易满足的,但宋致元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咬牙接过三粒乌参丸,这一刻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自己能够做到的,就竭尽全力帮助赵然得偿所愿!
赵然本来没打算当场提出自家要求的,这样做的话,交易的痕迹太重,会令人心里不舒服。但他想离开,宋致元却不答应了,开玩笑,你这么悬着不讲清楚,我晚上可睡不踏实,你先把要求说清楚,能办我就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办不了,我现在就把乌参丸给你退回去,总之别让贫道的心吊在空中不上不下的,贫道可受不了这份刺激。
好吧,既然宋致元一再坚持,赵然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来意。
“监院师兄,于师兄去了玉皇阁,董执事听说也调走了,如此一来,无极院是不是就空出了两个执事呢?”
宋致元神情一滞,干笑道:“赵师弟上进之心果然切切……”
赵然就当没听出宋致元话里的揶揄,笑而不语。
宋致元又道:“赵师弟是六月迁任经堂静主的吧?至今也才三个多月……”
赵然仍旧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注视着宋致元,宋致元叹了口气,只好把话挑明:“赵师弟,不知你为何如此急切?说实话,你这要求委实难办得紧。不是师兄我不愿意帮忙,我也对师弟很是看好,只是……三个月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些?记得当年你在寮房扫圊时,我曾允你转到净房,可你却将机会留给了焦坦和周怀,此举令我很是感慨,院中同道都大赞你有古仁人之风,其后你入饭房,继而受牒,院中无有不服,便是因你当日谦让之故。今年我无极院重大调整,你又出了大力,并举荐马致礼、方致和等人同时迁升,故此你虽晋级过速,直升静主,却也无人存有异议。故此师兄我很是想不通,你这次为何如此急切,若是师弟有什么难处,说与师兄参详参详,或许师兄能帮上忙也不一定。只是若直接求位,恐怕群情非议,不仅事难办成,连带师兄我也会受人诟病。”
赵然深吸了口气,叹道:“师兄恕罪,师弟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苦衷却无法与人明言。我也知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但……此事无法可想,只能尽力而为。”
宋致元不死心,仍旧劝道:“师弟不好说,我也不问,但真就那么急迫?不能等上一些时日么?师兄我保证,只需三五年,不,两年,两年之内,我必教师弟得偿所愿就是。”
赵然摇头:“实在是等不得了。”
“师弟,就算你真个迁升了,可曾思虑过其中后果?到时院中同道会怎样看你?”
“师兄,我知道这么做肯定不妥,但,委实顾不得了……”
宋致元见赵然这边说不通,感到有些生气,想要**将赵然的非份之念顶回去,却又舍不得将自己和赵然这个背景深厚之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牢固关系打破,当然更舍不得那三粒乌参丸,踌躇片刻,干脆道:“赵师弟,既如此,我便与你明说了吧。客堂知客出缺,西真武宫已有属意人选,咱们的老监院钟师兄透过话来,知客职司将从外面调配。”
“那号房迎宾呢?”赵然追问。
“贾致逊师弟任方堂之主已历十三载,如今也是知天命之人了,他前些时日过来和我说,想要为将来下山做些准备,并托了咱们老方丈捎话,我已答允过他……”
“无妨,那贾师兄去了号房后,空出来的方堂方主职司……?”
宋致元讶然,道:“赵师弟,你可思量清楚了?方主虽也是八大执事,但绝非好前程。不说比不上号房迎宾,甚至就你目前所居静主一职,别看低于方主,但却是经堂正经通途,显贵由在方主之上,将来是绝对不可估量的,以静主换方主……真不知你怎么想到。”
赵然离开无极院后,交往的都是童白眉、朱七姑、常万真、裴中泽之流修行中人,亲自见识和经历了修行界中的各种斗法,此刻想要正根骨的心思格外迫切,他需要的是立刻升迁,立刻能够修行,哪管什么职司显贵与否,更等不起三年五载,所以相当肯定的回答了宋致元的疑问:“宋师兄放心,只要能够升转,师弟我绝不后悔!”
宋致元愣了半晌,再次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