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塾里细细簌簌尽是翻纸币的声音。
自然没有人做那等自负的出头鸟,要当众让夫子批改文章。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将自己的文章叠好,尽数上传到了夫子案前。
夫子的书童替夫子收齐了文章,又细心摆放整齐,复又数了一遍。他拉着夫子的袖子,低声道:“墨夫子,文章少了一份。”
墨夫子眉眼一敛,朗声道:“是何人没有交文章?”
堂下鸦雀无声,不少人都悄悄的看向正襟危坐的顾月。
顾婉更是兴奋的拿手搅着帕子,手心都起了薄汗,这回看她如何应对,她就不信顾月再神机妙算,巧舌如簧,还能现变一篇文章出来不成?
顾月在众目睽睽下站了出来,施施然行礼道:“回夫子的话,是我。”
“顾月,你昨日便没来上学。”夫子有点头疼道:“纵使天资过人,你也不该三天两日的告假,这文章是前日布置,你如何到现在还未写?”
顾月抬头淡淡的道:“学生写了,可惜被人有意作废了。您瞧,这稿子还在手上呢。”
夫子瞧着顾月手中那张完全辨认不出的破烂纸团,不悦道:“你莫不是昨日未写,今日寻如此由头诓骗老夫吧?”
顾月想来他也是不会信的,换做自己,也不会信。
她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善的目光,如此多的人都在看着她出丑呢。既然如此,她就再出一次也无妨!
“夫子,学生昨日连夜作此文章,夫子若不信,学生可一字不漏的背与夫子听,夫子可自行评定高下。”
墨夫子微微一愣,倒还不曾有过这般新颖的批复文章的方式。
既然她自己意愿,那便由着她来,瞧着也的确不像是谎话。
这丫头总不至于是那天纵之才,堪比曹植,七步作诗?
夫子轻抚长髯,沉吟道:“好,那你说来听听,我便听上一听。”
顾月轻轻一笑,略一思量,便轻启朱唇,道:“凡圣人论,莫非仁义治国……”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中,只有顾月一人的声音如涓涓溪流,不急不缓,不卑不亢,一字一句的说的几极为清楚。
那些妙语连珠的章句便像连线的珍珠,一串串流光溢彩,自她唇中缓缓吐出。
底下的人听的云里雾里,不求甚解,只见夫子面带微笑,不住的点头,想来是深得他意。
顾月不带一丝停顿,花了一柱香的时间,将自己写的这篇文章一字不漏的背诵了出来,就好似这文章不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倒像是刻在她脑海里的。
一语毕,四下鸦雀无声,寂静良久。
夫子沉吟良久,才道:“算的上是佳作,深入浅出,对治国理政之事的见解也深得圣人精髓。平日里可有读旁的书?”
顾月水润黑眸微微一亮,浅笑道:“谢夫子谬赞,平日还略读过些孟德,兵书。”
夫子点头,“女子有这般见识,委实不易。你此篇文章,我给‘上’。”
学塾作文一般分上中下三等,尤其墨夫子教圣人论语,要求最是严格,极少给过学子“上”。
底下众人皆是艳羡不已,若是男子,能得墨夫子这般赏识,以夫子在朝中读书人间的声望,只怕早就是平步青云,入朝为官了。
可惜顾月是女子,倒白白浪费了夫子一番苦心,屏风另一边的公子哥皆是一阵惋惜。
官家小姐这边众人则是单纯的羡慕敬仰,许多人对顾月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只有顾婉咬着牙齿,手指结捏的发白,手心的帕子都给攥潮了。
顾慧一脸平静,等到学塾课业结束之后,才不动声的走到顾月身边。顾月正在收拾纸笔,瞧见她过来,忽而想起昨日下学之时,这顾慧还曾特意差人来告知她莫忘了前日夫子布置的文章。
顾慧想来沉默寡言,既不引人注意,时常连她也猜不透顾慧心中所想,虽顾月觉得有些反常,不过也未曾放在心上。
“姐姐,我瞧着二姐姐有些气恼,这可如何是好?”顾慧似乎有些不安。
顾月好心宽慰道:“你且别理她,让她气恼去罢了,我记得前些日子,府里给你拨了车架小厮,你不同她一处也无妨。”
顾慧幽幽道:“我怕二姐姐怪罪,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要不我同大姐姐一路吧,我往日都是同二姐姐同乘一辆,现下陡然独乘一辆,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若是也遇到像姐姐那般的事情,以我这等没出息的,可就命都丢了。”
顾月觉得这应当是顾慧同自己说过最多话语的一次,往日不过点头之交,近日却频繁的向她示好,莫非是见王氏母女失势,便准备弃暗投明,巴结与她?
她心中暗笑,面上却温良,道:“我惯常独乘一辆车架,况我车上还有秋雨呢,三妹妹来怕是委屈了。这样,咱们车架同行可好,我命小北将车架跟在你后头,也好有个伴,你也就不必担忧了。”
顾慧眸色微沉,面上笑容不变,道:“那自是甚好,劳烦姐姐了。”
说罢她便由着婢女撑伞,走出了学塾。
顾慧即便转身,依旧笑着,面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刻意,少一分冷淡。
秋雨?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卑贱的婢女都能踩在她头上么?寻个理由打发她也就罢了,竟然还拿一个婢女做挡箭牌。仗着她三房无人在京城,她顾月这个做姐姐的,就是如此看轻她?
顾慧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深冬的冷气刺得她胸口微腾。
顾月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秋雨撑着伞接到她,见她面色有些沉重,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顾月摇头,道:“秋雨觉得三小姐品性如何?”
秋雨歪着脑袋,略作思索,道:“我不曾接触许多,觉着还是不错的,性子温和,对下人也和善。”
顾月淡淡的摇头,叹道:“走吧,外头冷,咱们先回去。”
——
泥泞缠人的冬雨之后,隆冬的头场雪终于是下来了,今年的雪来的格外的迟,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冻雨,竟是比化雪天还要冷上几分。
学塾早已放了年节,顾月得了闲,总是披着狐皮裘衣,抱着铜绿小暖炉,在侯府上下打点视察年节的准备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