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本想说:“也不至于所有人罢……”
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几乎她与舒身边绝大部分的人,好像都对舒的身份有所察觉。毕竟双胞胎兄妹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本就是让人生疑的点。
她清了清嗓子,却也不太明白商牟为什么模样这么可怜:“嗯,大部分人都该知道了。怎么了?”
商牟腿一软坐在榻下的脚踏上,刚刚挥刀逼退秦璧的果决从这张令人生惧的脸上找不见,他捂着脑袋低下头去。
南河:“你怎么知道的?”
商牟:“我……我撞见了。秦璧把她的衣服……划开了……”
南河长长的应了一声,心道,这暴露的法子真是让人想不信都不行了。
南河有些感慨的拍了拍商牟的额头:“她也是迫不得已瞒着天下而已。”
商牟抬起头来:“先生当年也是女扮男装……”他表情更崩溃了:“到底要有多少人女扮男装!我现在感觉辛翳才像个那个女扮男装的了!他长得好看,又几乎不跟其他山鬼少年一起玩!”
南河:“咳咳……这个我可以证明,他确实是男子。”
商牟:“要是那么多人都知道,她为什么就瞒着我……她压根就很提防我,从我们刚认识开始,她对我就没有说什么信任或者亲近,我总觉得我也是带她出来的半个师父,可她却一点这种想法都没有,只把我当敌人!”
南河心里有些暗自吃惊了。
这话不是很像商牟的性格。虽然说商牟和山鬼和辛翳关系都不错,但他一直都是表面推拒别人,暗地关心别人的性格,他虽然很细腻,却也因为幼年的经历,有时候显得独来独往。
南河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迟疑道:“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就像辛翳总觉得她是个很恶劣很喜欢利用别人的人,我就不会这样觉得。我也不会指责辛翳的想法,但只是觉得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怀着不一样的感情,对待那个人的看法也会不一样。”
商牟抬眼,南河都觉得他那想从她嘴里得到答案的可怜眼神有些好笑了。
南河:“如果不去过问理由,只看结果,是没意义的啊。她的很多行事,都是要去看她背后行事的原因才能理解。但我觉得你可以跟她聊聊,我总感觉……舒见你的态度不太对。你们也算相识,但她好像对你有点视而不见。”
商牟坐直了身子,简直是得了舒的胞妹撑腰,自己也能控诉她了:“对吧!我也觉得!当年她做事多过分,我被辛翳骂的狗血淋头,我都没太记恨她。她却装作与我不熟。”
南河嗅到了些什么苗头,但她自己就是个迟钝的人,对给人解答这方面问题确实不擅长,就在言语里把事情推给舒,不停地让商牟去找舒聊一聊。
商牟也觉得当面对质才合适,他撑着自己拎着的长刀,站起身来,显得势在必得豪情万丈:“好!我懂了!我这就去要跟她说个清楚!”
南河也不知道他要说清楚什么,但还是握拳做了个加油努力的手势。
商牟不知想通了什么,刚刚满脸凄惨一扫而空,竟然还有几分高兴的模样,抬脚就往外走去。
他人才刚走,南河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哟,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啊,这商牟可是动了心啊啧啧啧。怪不得你单身这么多年,确实这方面脑子不够使。”
南河以前每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都恨不得在心里翻个白眼,此刻却激动的从榻上起身,对着那个极为遥远的只在她脑海中的声音道:“你——你回来了!阿户!”
那个声音顿了顿,他似乎想要吐槽一句什么,或者说点冷嘲热讽的话,但最后无数话头到了嘴边,还是放弃了,他应了一声:“唔。回来了。”
南河:“我还以为他们把你免职了,或者说不再然你给你当我的监测员了!”
阿户:“哎,那些办公室里明争暗斗,特别是在正式组即将上线的时候。不过幸而你……那个你在整个大部门里还是很有权利的,虽然也有反对她的人,但我被停了几天之后也调回来了。”
南河:“那你还好么?”
阿户:“嗯。还行。现在历史模拟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正式组那边需要的人太多了,这边……显得很不被重视。大部分对于历史模拟组的监管都撤走了,我们简直就跟没人要的部门似的,留下的大部分都是部门老人。不过该处理的问题还是要处理,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篡改后台数据,让玩家相见的人了。你猜是谁?”
南河:“徐咨。你们部门的那个高工。上次你被他叫住过。”
阿户:“……靠!要不要两边的你都这么——对,是他。”
南河:“如果我没猜错,他是不是也曾捐献了意识,是哪个玩家吧。因为他是高工,不是监测员,他没有办法接触到游戏中的自己,但他认为自己不论游戏内外都头脑斐然,所以想要用这种方式,也给自己创造一些……优势。”
阿户:“……是不是两边的你天天打电话互通有无啊!就那么屁大点线索,你也就听他说过两句话,怎么能猜到这么多!”
南河:“越王无遣与墨家巨子,他是哪一个?”
阿户:“知道这个也没用啊。总之,你刚刚说的都大差不差。”
南河:“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户叹气:“因为……他的孩子和妻子,在他捐献意识后半年不到,惨遭车祸,当场死亡。他当年很痛苦,酗酒过,试图自杀过——那件事对他的影响,一直到今日也没有消除,他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件事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因为酗酒,如今记忆力越来越差,脑袋越来越糊涂,好像听说,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年和妻子相处的很多事情了,甚至听说有次有个刚进部门没眼色的小子,问徐咨说他和他妻子当年怎么求婚的,徐咨就在高工办公室里,忽然站起来扇自己耳光,然后……他崩溃似的哭着跪在地上,他说他记不起来了……”
南河震在原地。
阿户:“徐咨在部门里地位很高,你没见过他,你不知道——他是个很严厉很有洞察力的人,大家都挺尊敬他的,如今两鬓斑白却扇着自己巴掌哭……我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那时候的样子。他之后因为精神状态不佳……所以被停职一段时间,如今又回来了。但我觉得,他如今最大的梦想,大概就是变成游戏里那个他。那个记忆里没有那场车祸,只有怀念妻儿甜蜜回忆的他,他想要回他以前的记忆——”
南河:“可是……不可能啊。我们是意识,是数据,所以可以改掉记忆,以大脑结构来说,那些记忆在大脑皮层留下痕迹,几乎不可能修改,更重要的是——事实已经发生,他没法不面对啊。”
阿户:“他已经疯了……你知道他想做的是什么?是杀死记忆千疮百孔的自己,永远留下那个带着完美记忆,带着怀念与爱的,回不了现实的自己。在知道妻儿惨死之后,他自己的记忆与意识就被完全改变,再也回不去了。而之前,部门中一直再有传言,说历史模拟组这次或许不会再被关闭,而是以最低限度保留,想要看如果从先秦开始时代大变,而后千年如何演化。也就是说……胜利者,是可以在这个游戏里活下去的。”
南河呼吸一滞:“活下去?胜利者……可以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阿户:“目前上头还没有定论,但这是一丝希望。其实不止我希望你胜利,有很多监测员对自己的玩家很有感情,他们或许也想助自己的玩家一臂之力……但能了解事实真相的,或许只有你吧。”
南河:“不,我已经告诉他们真相。这是我的手段,也算是我想让他们知道。”
阿户一惊:“什么?!那他们知道了真相,岂不是立刻就会去质问自己的监测员,他们如果知道是你告知的,岂不是其他的监测员也知道我和你之间——”
南河:“对。但现在的状况却是没有人来质问你,没有人来找你谈吧。或许所有的监测员都与自己的玩家有过些互动,所有的监测员也心里都有数,都对这一切保持着沉默。没人想要让自己的玩家,因为知晓了真相而被消除记忆。你对我很有感情,但无独有偶,其他的监测员或许也和自己的玩家有着复杂的关系……”
阿户缓缓吐出一口气:“或许……毕竟如今在这个部门的人,大家都不年轻了。大家都是一步步看着历史模拟系统走出来的。或许他们也会安慰自己的玩家,或许他们……也有你我这样的对话。”
南河在这头笑了笑:“或许。但我仍然觉得徐咨的想法,很……不合逻辑。或许说很疯狂。”
阿户却不这么认为:“不,他算是这历史模拟建数字模型的高级工程师之一,他妻子孩子出车祸的时候,正是因为本计划着全家出游,但他因为项目太忙走不开,妻子独自开车遭遇了厄运。他或许很恨这个项目,或许也有别的复杂的感情,我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更重要的是,我很理解他想要游戏里的自己活到最后的想法,他把游戏里的玩家,视为另一个自己,他已经不认为现在的自己的活着,只认为游戏里的自己才叫活。而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那点没有被改变的记忆,才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珍宝。而且……”
南河:“而且什么?”
阿户:“我认为徐咨曾经几次假扮监测员,与游戏中的自己发生过对话。对话内容不能被记录,但或许是帮助过他,或许是引导过他。”
南河半垂下眼去:“但或许是他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以一个好奇的监测员的口吻,询问游戏里那个年轻的自己,问一些他不曾记得的往事,问一些他不太真切的细节。”
南河眼前不知道为何,忽然浮现出画面。
年迈的双鬓斑白的徐咨,在深夜偷偷溜进历史模拟组的办公组内,偷偷与游戏中的自己对话,想尽办法以外人的口吻,问那个自己“你和你妻子初见的时候,她穿着什么衣服?”“孩子刚出生之后,你和你妻子是不是慌手忙脚?”
那个怀揣着回家的梦的他自己,或许仔细回答,或许不太耐烦,甚至会描述起他们婚后置办装修新家,和徐咨如今还守着的那个家里的许多细节一一对应上美好的回忆。但他总归给了徐咨一个答案,填补了他那段陈旧记忆上被现实烧出的一个个洞。
那些细节再度详实,那些感受再度涌上心头,使他可以暂时忘却噩梦,暂时不恨自己。
而或许他也坐在凳子上,关掉与他自己对话的麦克风,默默的在无人的昏暗的办公室里,流下浊泪。
谁也不能设身处地的理解,他想要自毁,却留下年轻的自己的意识的心态。
南河:“我总是说,这里是真实的,是生活的真实,而不是单薄的背景板,不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设定。但我这时候也意识到,你那里也是极为真实的,是每个人的生活填充堆叠起来的……真实。”
阿户沉默许久:“今天,是徐高工的结婚纪念日,项目组本来要今天扣押他,但南河让人不要在今天下手。明天开始,他或许就再也回不了这里,再也没法和年轻的自己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