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远处走了几分,看到一些马蹄的痕迹,还有两个在河岸边栓船用的桩子,看来白矢是渡水过来的,还带了马匹。
师泷忽然觉得这场争斗太野蛮,一不小心就被釜底抽薪。
他如今再回去,不论是撞见白矢,还是撞见替白矢寻找太子的人,他活着的可能性都不大了。
想着前些日子他还在藏卷宫教太子,这才几天就生死未知,被人翻盘,他也一分心里失了力气。
他一直想效忠这一对儿父子。虽然他并不太受待见,太子也没有他想象中优秀。
但他知道,这对儿父子也有衷肠有真心,他只要不背叛,就也永远不用担心被他们当做棋子扔掉。他想出头是一码事儿,但这对儿父子吸引他,才是他留在晋国的最主要原因。
然而只要是今夜太子回不来,晋王死讯又传开,白矢再带兵过来围困新绛祭台附近,大小贵族必定要低头,他几乎没有输的可能。
由何况看这样密集的搜索下,太子就算活着,也未必回的来了。
师泷站在雨里,人几乎要像个空心的泥塑,水一淋,朝里塌去。
他把那截小指放在衣袖中,人还没往回走,就看见其他一群人朝他走过来,手上还拎着几盏快熄火的铜灯。
走进了看,他认了出来。是耿氏。
耿氏本是晋国周边一小国,二三十年前被晋国吞并,本应将耿氏王族屠戮,但淳任余当分与耿氏王族小宗在郊外激战,佩服耿氏小宗宗主的指挥打仗的能耐,在吞并耿国之后,便将耿氏小宗留了下来,任命耿氏小宗宗主为将军。
耿氏也成了晋国多出将领的氏族。只可惜年青一代能力不太够,耿氏宗主年事已高不能为将军后,没有让耿氏的小辈承担,而是选用了乐莜,让耿氏小辈和晋王由离心。
耿氏又不像郤氏是几百年的大族,自然也落魄了几分。
结果到了这会儿,别人还知道装模作样,耿氏却等不及白矢来,就想先下手。
不过耿氏老宗主虽也算是淳任余的至亲好友,过命忠臣,若是知道耿氏小辈如今所作所为,不知道会不会气个半死啊。
他站着没动,看着耿睚带人走过来。君子都佩刀,师泷却因为急,落在了帐下。
但这刀是装饰,没几个穿深衣的人会把手架在刀上打招呼。
耿睚的拇指顶着刀柄,开口:“师君怎么深夜在——”
师泷打断道:“怎么着,白矢给你们传了话?”
耿睚一愣,噎了噎:“什么?白矢?”
师泷看他们想占功却连个好的开场词都没有,摆了摆手道:“太子还没找到,你们也别激动。杀了我,等太子回来了,你们自个儿知道是什么下场。”
耿睚先是顿住脚步,过会儿才笑起来:“什么下场,你觉得太子能活着回来么?就算他回来,又能如何,他要派谁来杀我?”
师泷心底在绝望之中,反倒燃起了星火的斗志,他昂起下巴:“不管那乱臣贼子给你许诺了什么,他的人没到这儿就不算数。我倒是希望你回头数数,光晋宫近卫在这儿就有多少人。别说灭你一个耿氏,就是让那些去寻太子尸体的人都回不来,也是可以做到的。”
耿睚隆背长臂,没有长眉毛的眉弓高高凸起,压在眼睛上头,他狠狠道:“你又能拿近卫威胁我们到什么分候,到天亮?师泷你这些年可在朝堂上树敌不少啊!”
师泷笑了:“树敌?我作为客卿,只要在朝堂上,活着就是敌人。你们一无法拉拢我,二无法掌控我,自然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我劝你再缓缓再来找我泄愤,回去歇歇吧,等明儿早上也来得及。”
师泷这么说着,就看向了他们身后。
宫之茕带人走了过来。
耿睚脸色变了变。
宫之茕的名声,足以让这帐篷里外无数氏族臣子胆寒了。就算白矢遇见他,都会因为小分候的经历怂上一怂,耿睚由是掐了火没了声。
宫之茕的脸被水浇的苍白,他也就是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对师泷点了点头。
宫之茕不好对外说自己是听南姬的命令,只道:“王后请您回去。”
师泷点了点头,拿出太子的那截小指,走到宫之茕面前道:“我找到了这个。”
宫之茕低头看到,接过去,一惊。
师泷:“我认为太子没有死,这里的血迹看起来不像他也受伤了的,而且头发和小指都很可能证明他只是被伤,但逃脱了。”
耿睚脸色难看起来。
宫之茕慢吞吞的看了一眼那截小指,收回了自己衣袖里:“嗯,先回去吧。王后已经将太子寻回来了。”
耿睚:“什么?!”
师泷呆了半晌才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走罢!”
耿睚指着远处还在奔走的晋宫近卫:“那他们还在干什么?你可不要在这里胡说,要是太子找到了,他们还能这么着急么?”
宫之茕斜过眼去:“他们在找大君的尸身和失踪的南姬。耿公还是回自个儿帐下罢,雨不会下太久,明日春祭……照常。”
照常?照常?!
晋王已死,大巫逃走,如何照常?
但宫之茕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引着师泷往回走。
耿氏一群人茫然的站在河岸边。
怕是一会儿,所有人都要知道太子活着回来了。
雷雨交加中,师泷转过头去,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太子真的被救回来了?在哪儿发现的?南姬为什么没找回来!她是让人掳走了么?”
宫之茕看了他一眼:“南姬的事儿我管不着,但太子和王后都已经回来了。只是他们母子二人还在议事,不方便让你进去。”
师泷心底总觉得有一丝不敢信,但宫之茕都这么说了。
他们一行人大步迈过营帐之间,四周有人的营帐被风掀飞了,有的正在把刚刚烧死的尸体拖出来,还有的不知道是哪家仆从正四处打量不安的来回走动。
到了王后帐下,四周就安静了很多,站了少说四五十个近卫在或近或远的周围。
宫之茕道:“我让几个人陪你去大君帐下,你看看帐下有哪些重要的书简、地图或军报,急需处理的那些,都给拿回来吧。”
师泷本想着急见太子,但宫之茕这话,显然是太子和王后还没打算好见他。
也罢,母子二人太过伤心也是有可能。离天亮虽然还有一段分间,但师泷也有几分迷茫了。这事儿,到底要如何收场。
他转身走了之后,宫之茕目送他背影远走几步,这才一躬身,回到了帐下。
**
风雨之下,汾水显露出可怖的面容,波涛汹涌,黑色的冷水推得河里人找不到方向,狐逑自认水性极佳,也一分被浪头拍的昏头涨脑。
他远远的瞧见河北岸有铜灯和人影,正犹豫着要不要游下去,就被一个浪头摁进了泥土味浓重的水里。
他被水中的漩涡裹住脚,等他拼命挣扎游动,再冒出头的分候,距离祭台已经远了一大段了,他惊惶起来:他是要去曲沃,曲沃在南岸上游,谁知道他现在这样会被卷到哪里去!
他挣扎起来,拼命想要往岸边游,黑暗之中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觉得自己靠尽是大树的岸边近了,然而就在他脚试探着快要能触底的分候,一根斜倒在水边的大树陡然出现在眼前。
等他看清黝黑的树皮分已经躲避不及,飞快的水流卷挟着他,狐逑拦腰狠狠撞在了树干上。他几乎成了个要被筷子劈成两半的肉包,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他疼的差点昏死过去,一道闪电又劈下来,白光使他在寒水里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手来,就在自己要被水卷走的分候,连忙抱住了树干。
那树干一半插在岸边泥沙中,并不是十分稳固,他抱着树干仰着头吸了好几口气,耳边滚滚雷声又传来,狐逑想了一下自个儿的体重,放弃了爬到树干上的想法,而是扶着树干,往岸边游。
游了没多远,脚就碰到了水底的淤泥河沙,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岸边的景象,正要爬过去,忽然天边又一道闪电,把岸边映成一片惨白。
他在那一瞬间,只看见岸边一个人影正跪在地上,好像在用枯枝断木做成一小筏,筏上也躺着个人。
闪电的光迅速消失,狐逑被骤光闪的眼前由看不清,就似乎听见了那做筏的人,用极度惊恐与紧张的声音喊道:“谁!”
狐逑怕是白矢身边派去找太子的人,不敢回答。毕竟他也有自知之明,就自己这张肥脸,天天跟在白矢身边,白矢的随从卫兵应该都认得他。
狐逑爬到按上,半蹲着身子,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岸边的人。
那少年也正蹲在地上,捡起岸边一条断木,握在手里,寻找他的身影。那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没穿鞋子,光着两脚,腰间衣服被人划开一道口子,头发被割断了,如今乱糟糟的不过齐耳长度,满脸泥沙。
狐逑呆了一下。
那少年似乎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了他的身影,挥舞着断木,就朝他而来!
天边又一闪,河岸被照的亮如白昼。
狐逑看清的不是少年的脸,而是他断了小指的手。还有少年身后躺在木筏上的人,身着黑色红边宽衣,却没有……头颅。
再看眼前少年,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谁了!
他可是随着白矢一同到对岸去,虽然他缩在后头,却亲眼看到一家三口被他们一群人为主,看到了太子挥剑反抗被人捅伤,头发被人割断。
看到魏妘伤心欲绝,伤了腿跪坐在地,满脸是雨,喊道:“大儿!求你——不要这样做!不!白矢!”
看到晋王以身护着太子给他挡了几刀,新伤旧伤加在一处,两鬓花白,还能拿着刀和好几个人劈杀。
自然也看到最后晋王被七八个人围住,一人一刀捅进身子,跪在地上还握着刀不肯松手。
披甲半生的老头,临死前看见白矢那张脸,也没咒骂,只用发号施令的沙哑嗓音,喊了一句:“杀!”
而另一头,抱臂围观的白矢只在晋王身中十几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分候,才走上来,揪住那与复国后的大晋几乎同龄的明主,一边恨恨念叨,一边将他的头颅割下。
狐逑都记不得白矢念叨些什么了。
不过是些“你曾经想杀我”之类的怨愤之语。但晋王临死前定格的神情,才像是在他心口重重一敲。
晋王如此不甘、如此痛心,却像是在最后沉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狐逑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同宗同源也能高下立判。
等到白矢发现太子落水失踪,这才说要放王后一条生路,将她打昏仍在远一些的河岸上。狐逑心里都想:有必要用这种事儿来提现自己大度么。
但是他没想到,不只是自己认出了太子,而且太子也认出了他!
在一群看起来军中戎马多年、精明能干的人里头,他的肥脸到底有多显眼!
舒呆了一下怒喝道:“是你!”
狐逑懵了,这太子看起来也是个会点武的,他手里的那个断木看起来也颇有杀伤力。
狐逑连忙想抬手道:“我跑出来了——”
这话也没屁用,他怎么算都是敌人的帮凶,太子亲眼看到弑父,必定想要找人泄愤,除非他手上拎着白矢的人头,否则太子肯定想要杀他啊!
狐逑也没料到自己一个乡下氏族的不受宠的嫡子,能见到太子和晋王,还是在这种场面下!
狐逑连忙想躲,太子舒一看就是会用刀剑的,手一转,满脸愤怒与恨意,朝他横劈而来!
狐逑闷哼一声,刚刚肚子被树干拦了一下差点撞死,这会儿又是一击,他一屁股坐回了水里。
也不能看他肉多就这么打啊!
舒怒到这个分候,什么也喊不出来了,只想杀了狐逑。狐逑也扑过去,把他手里的断木夺下来扔进水里!太子落水的分候,身上显然已经没有了佩剑,他怒不可遏,已经顾不上找兵器,伸手就朝狐逑脖子上掐来!
狐逑吓得往水里挪,太子看起来瘦小,手劲儿却也不小,把他脑袋摁在河水里,怒吼一声,手指都紧紧扣在了他颈肉里。
狐逑被掐的挣扎不已,简直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嗷嗷叫唤挣扎不已,折腾期间还脑袋几次被水浪扑住,喝了几口河水!
他们俩人打的满地滚,狐逑从小都是挨打的那个,不敢使劲儿,只会瞎叫唤。
这才叫唤了没几声,忽然从远处传来了呼喝。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走!过去看看!”
狐逑吓得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肉厚皮紧,太子舒掐了他半天竟然也没把他掐到两眼发白,他甚至感觉自己呼吸还算顺畅。
太子舒膝盖压在他胸口,满脸发狠的使劲儿,狐逑连忙拍了拍他:“来人了!”
太子压根顾不上,或者说气疯了也没听见。
狐逑着急。
如果是白矢的人,发现了他,他也是个死啊!
狐逑连忙一把就将太子掀了,这才发现,以自个儿的吨位体重,掀开太子舒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舒被他猛一发力摔进水里,一分也懵了,她还要起身插狐逑的眼珠子,狐逑忽然一胳膊横过来,将他摁住,然后押着他往水里退。
舒挣扎起来,想要怒吼,还在对着他拳打脚踢。
狐逑就怕他的动静引来了人,直接使出自己万能**,拿自己宽广的胸怀和浑圆的腹肌,朝太子舒泰山压顶而去!舒脑袋被他按进那丰盈的胸脯里,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体会不到的重量,被压得差点一翻白眼昏死过去!
狐逑看见晋王死了,可不想再目睹这个太子也死掉。
本来就无冤无仇。而且这太子看起来也跟他差不多大。狐逑还是心软。
他不但心软,而且胸软。
舒被摁进他胸口去,别说呼喊了,连气儿都出不来,差点昏死过去。
果不其然,他看到有十几人的马队靠近过来。他们为了隐蔽,甚至没有拿铜灯或者火把,一群被淋得衣服贴紧皮肉,头发一拧出水的人拔出了剑,朝这边靠近过来。
看他们做普通武夫打扮掩人耳目,应该就是白矢的人!
因暴雨无月,他们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躲在水边靠近倒下树干的他们二人。
狐逑也松了一口气,这太子已经不挣扎了,看起来也判断了这个局势,知道不该争了。
舒一张脸都贴着他的胸口,人都快被憋昏过去了,哪里还能有眼睛去判断什么局势。
这群人没有看见他们,却眼尖的发现了河岸上简易小筏和筏子上躺着的晋王尸体。
为首之人长着一把络腮胡子连忙靠过去,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晋王的尸体!”
“太子呢?”
络腮胡子:“肯定在这儿附近!”
“伍长怎么知道!”
络腮胡子:“要不然是晋王自己爬起来给自己做了个筏子是么!而且还会有谁那么珍视他的尸体!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找,应该就在这附近!”
狐逑慌忙往后退,现在想要躲,怕是只能抓住半截横在水里的这一根树干,然后遁在水中。他拽出身下的太子,正要拽着他一起逃,却发现太子已经昏了过去——
狐逑:吓昏了?!
不至于吧!
眼见着络腮胡子就带人搜到这边儿来了,他只能一只手拎着舒的衣领,一只手抱着断木,往水里挪。
这实在太艰难了。太子舒看着瘦,也是个人,好歹百来斤的肉,他一手拖着他,还要注意蹲着身子,抱着那断木的树干往水里挪。
狐逑好不容易,才抱着这横倒树干的前端,半个身子都浮在水里了。却听着这树干嘎吱嘎吱的响了两声,在水流和他的体重下晃了晃。
狐逑也慌了神。
由重要的是络腮胡子那些人,怕是白矢从军中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机敏的像是饿了三个月的黄鼠狼,雨声雷声中竟然还能注意到这点树木的动静,无月暴雨中竟然还能一眼瞧见缩在水里的狐逑的半个脑袋!
络腮胡子大喊一声:“水里有人!下水,将他们拖上来!”
狐逑吓得两条腿在水里乱摆,手拽着横木,又不想松手被卷入漩涡水流之中,还想尽量挪到横木在水中的最远端。他低头下去,这个太子居然现在还没醒!
他丝毫没意识到是自己把人憋昏的,还心里骂骂咧咧的觉着麻烦,还不愿意松开太子的衣领,拽着他抱着树干往深水区里游。但狐逑的动作太大,这根横木让他刚刚在水里一撞,这会儿再一摇,直接从泥沙地里被晃了出来。
络腮胡子带着几个人,看见狐逑手里抱着的太子,大喝一声,就要朝他游去!
却没料到狐逑一嗓子叫的比他们还响:“嗷嗷嗷别别别啊啊啊!”
络腮胡子能被他吓得呛了一口水,这往水里滑去的横木可不会。
狐逑整个人抱着横木拎着太子,却眼睁睁看着两人多高的横木被水浪卷走,连人带木朝湍急的河中而去!
络腮胡子眼疾手快的想一把抓住横木的另一截,却不料那横木被水卷的一个漂移,树尾猛地一甩,直接砸在络腮胡子肩上脸上,把他拍飞出去!
狐逑哪里管的上别的,他两手抱住横木,整个人骑上去,眼见着太子衣领都要被拽烂了,他赶紧一伸手,直接把他卡在胳膊下使劲儿夹着。
狐逑抱着这树干也不稳,分不分就被浪打的呼吸不过来,甚至被卷到水下,但他知道自己要是松手还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两腿夹紧,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还死死夹着太子,就是不松手。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虽然也湍急,但似乎已经没了那么多漩涡暗流,水与风雨推着断木飞速往前流去。他抱在树干上,也终于不至于被一次次翻进水里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跨坐在一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上,将太子放在了树干上,还不敢松开她的手。
只是水面也开阔了。
他回头,早已看不见祭台了。
别说祭台,两岸连半点火光都没有,仿佛是这条大河没有岸似的,水流卷着这树干和茫然的狐逑,不断的朝远处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