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刚学会国语那会儿,父母带他去燕城玩。
那时候他还是“宋小少爷”,小小年纪就有了一身自负骄矜的坏毛病,当父亲的好友温兴逸给他看孙女的照片时,他也只是轻轻地扫了一眼,然后直接拒绝了。
宋母问他:“砚仔,你不想跟温小妹交个朋友吗?”
他摇头。在燕城待的这段日子,其实他对谁都是态度冷淡,因为父母的关系,没有人会斥责他的不礼貌。
自己的国语还不够好,不想暴露口音,还是少说话。
本以为之后都不会再有交集,结果阴差阳错,在父亲破产后,他接受了温兴逸的资助,再次来到了燕城。
这时候宋砚的国语已经学得很不错,只是性格依旧糟糕。
他没有主动交朋友的习惯,而柏森恰好和他是相反的性格。
豪门出身的少爷们性格各异,有宋砚这类高高在上,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也有柏森这类张狂轻佻,却容易接近的。
柏森主要是因为这个叫宋砚的转学生,无论是从哪方面看,都已经威胁到了他这个英德扛把子的地位,于是对转学生格外注意了起来。
后来柏森想出了个绝世妙招,那就是与其敌对,不如把宋砚拉过来做他小弟,这样小弟就威胁不到大哥的地位了。
心里的算盘打得精妙,结果他却压不住宋砚的气场,两人没发展成大哥小弟,成了朋友。
随着关系越来越好,柏森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这事儿自然也瞒不住宋砚。
有些人只是第一面就能给人足够深刻的印象,温荔就是这样。
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的未婚妻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未婚夫,是他的朋友柏森。
那时候他对温荔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占有欲,甚至讽刺地回想起和她曾有过的短暂交集到如今的完全陌生,以及和她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又想起他从前的自恃清高,不过是躲在父母羽翼下的狐假虎威,没了父母,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落差让宋砚心情复杂,他的疏离让同样高傲的温荔感到了冒犯,于是两个人的关系一直都不冷不热。
两个人的关系发生转折的是那次放学后,她自以为是的“出手相救”。
替他出了气是真的,可多管闲事也是真的。
他们的关系到底算好算坏,宋砚开始有些吃不准了。
越是想不通,就越是好奇,也越是注意,于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
少女时期的温荔没什么烦恼,如果偏要说烦恼,那就是她的梦想。
那时就连柏森都嘲笑她的梦想,说丫头片子臭美又虚荣,当明星能算什么梦想。
她每次都会反驳,然后两个人吵起来。
温荔强势惯了,吵架的时候也咄咄逼人,像只浑身竖毛的猫,柏森很烦她这种浑身带刺的性格,也不让着她,两个人越吵越凶。
没有人看到她咄咄逼人背后的难过和失落,只看到她为掩盖这么一丝丝负面情绪而更加凶狠的表情。
就算很俗气,那也是她的梦想。
原本是她放学过来找柏森,想等柏森写完试卷一块儿回家,结果却因为吵了架,柏森扔下一句“懒得理你”就自己走了。
她神色冰冷,心里赌着气,也没指望从找宋砚寻求认同感。
一直沉默的宋砚突然开口轻声说:“很棒的梦想。”
温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啊?”
他抿唇,又说了一遍。
温荔这次确切地听到了,她有些惊喜,不自觉地对他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双眼灿若繁星。
他在这一瞬间心脏紧缩,呼吸甚至都有短暂的停止,因为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于是蓦地转过了头去。
她有些挫败,不屑地“切”了声。
宋砚觉得,她天生就是要站在聚光灯下的,吸引所有人的视线,赢得所有人的喜爱,光芒万丈,明艳漂亮。
更何况,这层漂亮的皮囊下,还有那不惹人讨厌的傲娇和活泼。
不过这时候的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说这些话。
最后还是他去把躲在男厕所里的柏森给抓了回来,到底是多年的青梅竹马,没几分钟两个人又和好,等柏森写完了试卷,他们还是一块儿坐车回了家。
宋砚目视着车尾驶离他的视线,最后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在忙碌的高三生活中,他的脑海中又被多塞进了一个人。
不占地方,存在感却无比强烈,眼中、耳畔和心间,常常一发起呆来,就会不自觉想到那个人。
这种隐蔽的心思达到临界点,是因为那次在教室的意外接触。
宋砚听她抱怨了一大堆,那都是她要对柏森说的话,他们是青梅竹马,她可以将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往柏森这里发泄,她可以哭,也可以蛮不讲理,把最真实的一面展露给柏森。
在发现他不是柏森后,她的反应很大。
他觉得失落,甚至是羞恼,心里在质问她对自己和柏森之间的差别对待,理智却又在提醒他,她没有错,是他想要的太多。
宋砚不自觉就对她有些凶,把人给吓住了。
他心里是在赌气的,她也觉得尴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不过两个人所有的情绪都在接下来的几秒钟消失了,在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唇间疼痛又酥麻的触感。
如果说在此之前所有的接触都是疏远而客套的,这样暧昧到极点的意外就使得他的心被缠上无数渴望和期待的藤蔓,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难得的独处时光,谁也没料到的意外,仿佛都是从柏森那儿偷来的,而他在逃避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又在窃喜这隐蔽的亲吻。
秘密之所以对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正是因为它无从诉说。
从这一天开始,他和她拥有了同一个羞于对人说起的秘密。
这天晚上宋砚做了梦,梦里的少年少女并不只是简单的亲吻,也没有害羞地一触即分,还是那个教室,下午时分,空气湿热,朦胧昏暗的环境里,少年少女躲在教室的门后,一开始是笨拙的试探,渐渐地熟悉起来,彼此唇齿交融,他对她越来越深的纠缠和索要,被摁在门后的少女被动地承受着他的亲吻,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烫成了晚霞的颜色。
他把自己被撩拨而起的火焰都藏进了梦里。
醒了之后,宋砚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等意识到梦和现实的区别,心跳恢复平静,最终难堪地叹了口气。
他第一次对人承认自己的感情,是在有个大胆的女生向他告白在被拒绝后,失落地多问了他一句句。
“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宋砚倚着走廊栏杆,侧头看向教学楼旁栽种着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从树叶间隙中漏下来的光斑像星点子似的摇摇坠坠洒在他深色的校服上。
他看着梧桐树出了神,女生看着他英俊秀气的侧脸也出了神。
原来他和眼前这个陷入情愫的女孩子无异,那些面红心跳的反应,都是来源于每次和温荔不经意间的对视和接触,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也很明朗。
“嗯。”
宋砚简短地回答。
女生没再多问,她是笑着离开的。可是等宋砚回教室的路上,他看到女生将头埋在朋友的怀中,似乎是在哭,朋友则是耐心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安慰。
这就是和不喜欢自己的人告白的后果。
宋砚心想到时候他要找谁哭?找柏森吗?柏森是会安慰他还是直接给他一拳骂他撬墙角?
不甘心的同时却又觉得自己卑劣,明知不能有心思,可谁又能管得住理智之外的沉沦。
宁愿维持现状,也不愿面对袒露之后可能面临的难堪,如果有这个胆量说出口,谁会愿意活在独角戏里。
他甚至愚蠢地想要在毕业之前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直到温衍的话狠狠敲醒了他。
多年后红毯的重逢,心中任是再澎湃万分,也抵不过扑面而来的陌生感。
但也因为那次红毯的重逢,在公众眼中,他和温荔开始有了交集。
作为一个电影演员,竟然答应去走电视节的红毯,当时就连没抱希望邀请他的赞助商都很惊讶。
如此明目张胆,他压根没打算瞒着,自己就是冲着某个人去的。
只不过没有人察觉到,包括温荔。
她那时候在化妆间哭得很伤心,可是一见他来,就立刻收了眼泪,把自己的脆弱通通藏了起来。
宋砚心想,她一点都没变啊。
不过也多亏她“失恋”,心里耀眼了很久的那朵玫瑰,他终于有了靠近她的理由。
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了她很多年,现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参与进她余后的人生。
宋砚醒了。
他愣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以前的事。
等回过神,突然觉得手臂上少了压迫感,侧头一看,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他的怀里滚到了床的另一边。
其实他们常常都这样,宋砚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她,但每次等到两个人睡熟,也不知道是谁先觉得不舒服,转个身继续睡自己的,等白天醒过来,就发现昨晚还抱在一起的人又泾渭分明地占着一边的床各睡各的。
现在半夜醒过来,终于真相大白。
她竟然还总是怪他半夜把她推开。
宋砚开了床头小灯,把人又捞了过来,就着温润灯光低眸看了她半天,最后伸出手指顺着她的眉心一路滑下。
等手指来到嘴唇,男人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凑过去亲。
其实温荔有一点起床气,不过分情况,被无端吵醒和因为唇间被啮咬摩挲的触感而惊醒的感觉是不同的。
“抱歉。”男人沉哑的声音响起,“吵醒你了?”
“你怎么还没睡啊。”温荔迷迷糊糊地嘟囔,下意识问,“做噩梦了吗?”
两个人睡前才刚从激情中退却,她一声充满了倦意的呢喃却又使得他的**开始回潮,宋砚从不对她隐瞒自己每一刻的动情和着迷,眼里全是令温荔不好意思直视的柔情缱绻。
只可惜她睡得不省人事,压根就没看着。
人在晚上的时候格外容易多愁善感,宋砚觉得这一刻他对她是真的爱到了极点,也依赖到了极点。
他说:“嗯。”
温荔稍微清醒了点,纤细胳膊穿过他的后脑勺,身体往上耸了耸,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上,像他常常抱她那样,以一个略强势的姿态抱住了他。
她摸摸他的后脑勺,哄道:“这样就不怕了吧,睡吧。”
属于她甜香的味道侵袭鼻间,慵懒又困倦的声音入耳,宋砚想笑之余又顿觉自己今晚有些过于矫情。
其实温荔完全有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资格,而他在多年后也完全可以用前辈的身份往下俯视她。
但她没有,甚至于在知道他的心意后适当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就为了让他释怀曾经的伤痛。
他也没有,因为在他心中,她一直耀眼。
自己偷偷爱了很多年的人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其实等待也并不是多么无望的事。
如果那个人值得。
从前对她的遗憾和不甘,以及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辛酸和落寞,都在之后的年岁中慢慢地被她给抹平了。
有人哄着他睡,宋砚很快地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他做了一个明亮又斑斓的梦,慵懒夏季,日光大盛,鸟声如洗,微风吹动桌上的书页,他坐在教室的窗边,隔着玻璃去看楼下的她。
穿着杏黄色校服的女孩儿也正朝上望,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学长!”
那就是他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所有夏天中,最让人悸动的那一瞬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