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班彪端坐于坐床之上,状如雕塑。他左手持木简,右手举笔,头微向上举,似乎眼睛正盯着手中未完成的书简,早已经冻僵的身体,在风雪中岿然不动……
虞四月大惊,“啊”地大叫一声不好。待他冲过去一看,班彪早已经逝去多时,已成了一个坚硬的冰人。
砚内墨、手中笔和木简,早已成为一体。虞四月只觉眼前一黑,双膝一软,便扑嗵一声跪于地上,口中喷出一口腥血,痛哭出声。其声音无比凄厉,在风雪夜中尤其瘆人。内院一片黑暗,值夜的两名衙役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不敢进入内室。
只到惊动县丞,整个县衙这才行动起来,连夜举哀。
这一年是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初春,一代文坛领袖、史学世家班彪在望都长任上孤寂一人,溘然长逝,终年52岁。他逝世后,遗留下所著《史记后传》六十篇,赋、论、记、奏事等共九篇,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史学和文学财富。
这天夜里雒阳也下了一场春雪,满城雪絮飘舞,大地皑皑一片。班府内,沉睡中的樊儇忽然做了一个梦。只见班彪身着朝袍,头戴进贤冠,手持笏板,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飘然而至榻前,抚着她的脸久久不语,老泪纵横,似有难言之隐,“续写《史记》,吾平生所愿也。幸嘱固儿、昭儿,了吾心愿,吾死无憾矣!”
言毕,随风雪而起,身在半空,忽然飘然而逝。
樊儇大惊,猛然醒来。室外黑暗,室内狂风呼啸,呜呜作响,方知是一场恶梦。怀里的班昭忽然翻了个身,骨崩骨崩地咬咬牙说了一句梦话,“阿母讨厌,吾要阿翁也……”,言毕,小脚踢开被子,又沉沉睡去。
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樊儇心知不妙,觉得非同寻常。她先帮班昭掖好被角,这才木然地起身穿衣。推开门,外面雪花飘落,地面、墙头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屋顶、院内地面白皑皑一片。寒风吹来,她打了一个颤抖。
赶紧关上门,点上烛,又向火盆内放了几块炭,看一眼漏壶,已五更天。她坐卧不安,在室内如蚂蚁一般,心里焦虑,却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门敲响了。夜玉推开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冰冷的风雪,急问道,“夫人,怎么了?”
樊儇打了一个寒颤,一把抓住夜玉的手,“小玉,快,叫醒超儿。让左车速至太学,唤回固儿。让超儿赶紧备好双马,要快!”
“夫人,到底怎么了?”夜玉吓坏了,一时没了主意。
樊儇捂嘴,又放开手,拢一下头发,跺着脚道,“不要问了,快去!”
左车当夜恰好回府,与班超歇息在前院,夜玉带着丫鬟惊慌来叫,两人知有大事,不敢耽搁,慌忙蹦起。左车策马冒雪去太学叫班固,班超则至厩内上好马鞍,一切就绪。雁旋也起来了,这才五更头,室外风雪交加,一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都惊惶四顾。
天亮前,班固赶回家。雁旋忍不住问道,“阿母,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阿翁……”虽然因班固一心向学,两人未婚,但雁旋早已经改口叫阿翁阿母。
樊儇沉着脸说,“都不要问了。固儿、超儿,现在就出发,骑快马至望都!小玉、雁儿,先将前院正厅收拾出来,待信儿至,即搭置灵堂,朱妈带婢儿们置办五服,以为预备。左车叔现在就赶往安陵,等雒阳有信去,即布置灵堂,准备治丧。待迎回灵柩,我们举家返回关中老宅治丧!”
“啊!灵柩……”
突然的噩耗,把班家所有人都震惊了。大家一齐看着樊儇,夜玉、雁旋和仆婢们已经悲泣起来。
“家有大难,都给我直起腰来!”
樊儇一声怒喝,众人这才还过神来,赶紧按令行事。等一切安排完,樊儇感到天就要塌下来一般,软软地瘫倒在榻上,泪珠如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儿女尚未成人,夫君雪夜乘鹤西去,留下吾一家老小,这可怎么好……”
忽然一双温暖的小手,替她拭去泪水。樊儇抬首惊看,七岁的小班昭,泪水长流,正惊慌地看着她。樊儇心里一热,将小女紧紧地抱在怀中,“昭儿莫怕,有阿母在,天塌不下来……”
班固、班超和左车三人,按令连夜分头出发。
天下大雪,只到傍晚时分,望都县报丧的小厮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雒阳。樊儇已经不再流泪,等天亮后,她派仆人一一到窦府、司徒府和河西众将宅上报丧。
接下来两三天,樊儇、夜玉和雁旋身着白色斩榱,静立灵堂一侧。窦融和窦夫人接到报信,即亲来上香、吊丧。河西诸将、司徒府的同僚、班彪的弟子们,雒阳城的文人儒士,俱一一前来捻香悼唁……
班固和班超顺着官道,在雪原上策马狂奔。雒阳与望都相距千里,大雪之后,官道难行。兄弟二人过河内郡,渡淇水,在邯郸歇歇马,喂了草料。又连夜北上,过襄国,至真定(注:即今石家庄),于第二天凌晨,才赶到望都。
尧母故里望都,西枕巍巍太行,东望万里平川,已被厚厚积雪覆盖。班固、班超二人,跌跌撞撞地奔进县城,此时天已大亮,地上积雪有一尺深。来到县衙,只见衙门高悬白色蒿布,天上飘满白色魂幡,门前摆放着无数白色的花篮。
班固、班超兄弟二人从马上“扑嗵”滚落雪地,人已经成了两个泪人。虞四月正在衙门前张望,便带着肢体已经冻僵的兄弟两人,一路悲啼、东倒西歪地膝行进入县衙后堂。
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木,静静地、冰冷冷的停在堂上。
“阿翁……”班固和班超扑上前去,扶棺痛哭失声。曾经殷殷教诲,言犹在耳。此时却棺木森森,阴阳两隔。兄弟俩人哀声恸地,其声凄厉,泪飞如雨。
县衙之内,守灵众属吏、衙役,也尽皆悲泣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