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京城的天气已然有些热了,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雨,雨后碧空如洗,天气难得的凉爽。
法源寺偌大的广场上人流极多,香火鼎盛,不用初一十五,平常的日子便能让整个广场上人流如织。
来自相府的轿子在众多上香女眷的轿子中并不起眼,虽然戴皋权柄极盛,贪财极多,他平日的做派也是极其的奢华,但是对自己心爱的女儿,他首要的考虑是安全和平安,因此戴小静的轿子很寻常普通,并不惹人注意。
很多人都知道宰相之女身子弱,长期在法源寺修行,但是鲜少有人能见到这弱女子,更别说是一睹芳容了。
法源寺的后山很静,相府的轿子一路绕着法源寺到了后山居士的住处,这一带已然人迹罕至,别说是寻常的香客,就算是寺里辈分低的僧人一般也不能到此地。
轿子上走下来的人儿细挑的身子,眉眼精致,行如弱柳扶风,顾盼之间,当真是气质非凡。
戴小静左顾右盼,小手儿忍不住使劲的攥着手中的丝绢手帕,满手都是汗呢!
“小姐,那陆公子真是胆大妄为,竟然敢约小姐在这法源寺私会,这等地方佛门重地,岂能……”
“啐!”戴小静俏脸瞬间绯红,瞪了嚼舌的丫头一眼,这丫头名叫雀儿,是戴小静最亲近的丫头,今日她出来便带她一人,也就这死丫头胆儿大,什么话都敢口无遮拦的说出来。
“陆……他……乃谦谦君子,哪里有你这丫头想的那般不堪?稍后可别乱说话,知道么?”戴小静道。
“知道了,小姐,这些天京城都在传陆公子回来了,小姐的魂儿早就丢了,嘿嘿,雀儿算是消息灵通,得了陆公子的传讯,只盼小姐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才好啊……”雀儿嘻嘻的笑道,那神情说不出的暧昧。
戴小静更是满脸绯红,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两年的时光捱过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对她这等女子来说。
倘若不是戴小静身子骨儿有病,恐怕早就要考虑婚事,甚至已经大婚了,实际上在京城名媛之中,似戴小静这等年龄还未谈婚论嫁,待字闺中的女子少之又少。
戴小静心有所属,偏偏却造化弄人,两年的苦熬过来了,她又怎么不想能快点见到自己心上的人儿?
戴小静沿着台阶拾阶而上,她低着头,脑子里一片混乱,慢慢的走,这一片天地,宛若就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哎!”忽然她听到了一个极其突兀的声音,这个声音其实并不大,然而却让她脸色巨变,那神情先是喜,而后是惊,最后统统都化为了羞涩。
她稍稍的抬起头来,陆铮一袭青色道袍,手握折扇,站在石阶旁边的绿地之上,看向戴小静的目光柔和多情,戴小静瞟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瞬间的交接,戴小静哪里敢多看?
然而只这一眼,她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相比两年之前,陆铮看上去已经判若两人了,两年前那个江南书卷气十足的少年变得更成熟稳重,而且气质中多了一股沧桑阳刚的味道。
这样的容貌背后,戴小静能想到陆铮在西北所遭遇的困难和困苦,一时心中又是疼又是喜欢,只觉得两年之后的今天,自己能再逢陆铮,真是上天的恩赐和眷顾。
陆铮踱步走过来,走到了戴小静的身前,两年不见,他心中念着的女孩依旧如故,依旧是那边娇柔婉约,恬淡安静,就像是一首诗,又像是一幅画,陆铮将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美丽的词汇放在女孩的身上,也不觉得有丝毫的过分。
“咳,咳!”戴小静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陆铮道:“小静,哎,都怪我在西北疏忽,有好长一段时间忘记了给你寄药,如若不然,你这病根应该已然要大好了!”
戴小静再一次抬眼,她的目光和陆铮的眼神对视,心中竟然渐渐的变得平和了,她自幼体弱多病,其成长不似寻常的女子,寻常女子豆蔻而怀春,戴小静心中念想的却唯有自己还能活到多久。
倘若不是遇到了陆铮,戴小静现在肯定也如原来一般,甚至有可能病情日益沉重,已然香消玉殒,何来今日这般?
因而戴小静心中对陆铮的情谊也不似寻常女子,男女之情以外,还有一种信任、依赖、亲近、坦然。
俊男玉女相逢,时间宛若凝固,并不宽的草地上,两人踱步往前走,两人都只希望这条路永远往前延伸,走不到尽头。
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却堆垒太久了,一时半会儿不知从何说起,因而反倒是沉默的时候占了大多数。而两人的这种沉默,在安静中,彼此却能感悟到对方的心思,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大抵便如现在这般吧!
“我辞了官,准备安心读书,一心准备明年科考!”陆铮道。这是他很久才说出的一句话:“无官无职,便因而得了闲,平日在家里温书,同时也请成为了法源寺的居士,法源寺礼佛参禅虽然不是我擅长,可是我心中亦信佛,我心中亦有佛,我佛慈悲,能赐我未来!”
戴小静微微挑眉,嘴角噙出一丝浅笑,点头道:“辞官便能安心了么?想来也是的,不在那名利场中追逐,一日三省吾身,又有我佛长伴,公子定然能学业精进,金榜题名!”
戴小静的表情忽然变得轻松,语气中带有一丝调侃的意味,陆铮和她的见面经过了短暂的尴尬和适应以后,两人的关系瞬间便升温了,宛若多年的老友一般。
心心相印便是这般不可思议的神奇,陆铮也是一笑,道:“如果再加上*,只怕我这功名更是手拿把攥,十拿九稳!”
戴小静微微愣了一下,脸一红,却没有了之前的羞怯,嘴角依旧挂着浅笑,道:
“陆公子,我的父亲性子实在是执拗,很多事情也非我们后辈所能左右,有时候我想啊,倘若我并非出自戴家,也许眼下便没有那么多困难和艰辛……”
陆铮看了一眼戴小静,心中忽然生出感动,这女孩的敏锐和心细让他心惊,对陆铮来说,他现在无法越过的一关便是戴皋。
在政治上,他和戴皋是死对头,完全处在不同的阵营,可以说彼此都没有回旋的余地。陆铮不可能倒向戴皋,将自己的英明全部葬送。
而戴皋也不可能改变姿态,因为他已经是最黑的乌鸦了,怎么可能扭转乾坤,让自己的乌鸦之躯变成天鹅?
所以,陆铮和戴小静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几乎可以说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陆铮最近苦思冥想,都想不出破解之策。
陆铮并没有把这一切表现出来,都深深的藏在心底,只是像戴小静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他又怎么能隐瞒得了?
戴小静又道:“陆公子,我从小的经历一直都是这样,总是处在绝望之中。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境遇,这样的环境,于我来说,这天下最大的困难也似乎不像是困难。抛开了生死,直接上能有多少的困难呢?”
陆铮轻轻一笑,道:“除死无大灾,苦中自有甘甜的味道,绝望之中,能够吃几只鸡腿,吃几块牛肉,其实那也是惬意的!
所以小静,今日我早就带来了酒菜,还曾今日当日之事么?”
戴小静“啊……”一声,却见陆铮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包包的吃食来,她脸色一变,环顾左右道:
“这里……快,我们登上去……”
两个男女,遽然加快的速度,直奔那大佛之上,这一切对她们来说都轻车熟路,那大佛庇护的空间中,自有一块隐蔽的天地。
戴小静细细的嚼着一块牛肉,目光柔和的看着陆铮,陆铮喝了一口酒,吃吃一笑道:“我们这便是酒肉穿肠过,我佛在心中,是不是?哈哈……”
戴小静不说话,只是笑,陆铮道:“你父亲从我进京开始,便对我施展百般的手段,呵呵,我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一点儿也不怕呢!
这人生啊,不如意者总是十之**,倘若天天都要愁去,那岂不是愁死?所以我干脆不愁,只是怕你心中不快,便想着一定和你见一面!”
戴小静摇头道:“公子无愁,我心中便更无忧愁!”
“好,再来一只鸡腿,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是一只鸡腿不能忘记的!如果不行,那就再来一只鸡腿,哈哈……”陆铮哈哈大笑起来。
戴小静也笑了,只觉得陆铮的话她以前闻所未闻,却偏偏极其契合她的内心,她心中的心思,陆铮总能通过这些言语便能恰到好处的表达。
而陆铮此时心中也觉得极其畅快舒心,这些天他的纠结忧愁,此时此刻都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上,就算有再多的困难困苦,于他陆铮来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的生命都能重来一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更不可逾越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