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之所以跟苏闻琢说这些,是因为小时候,方氏许多手段都对他使过,有段时间他甚至草木皆兵,连吃的都只敢在晚上偷偷去路边捡些树上掉下来的果子吃,衣服也不敢换,怕被方氏做手脚。
苏闻琢点点头:“好,我知道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跟俞景说一下,她心里便会觉得安心些。
在此之后没多久,盛京城里就传出了永安侯府突然与小小俞家结亲的消息,还是一下结倆。
一时间整个盛京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
不管是走在路上,小摊贩前,还是茶肆酒楼里,无人不会说上两嘴。
“你说这永安侯府是怎么回事?俞家到底是哪里能入他们的眼了?若说之前将一个孤女堂小姐嫁过去是因为名声不大好了,结果现在自己的嫡长子和嫡小姐也与俞家结了亲,我真是匪夷所思。”
“我听说是在那嫡小姐的及笄礼上,侯府世子与俞家的小姐一见钟情了,这才说了这门亲事,至于另外那一门,倒真是不知了。”
“不过别看俞家现在说起来好像是高攀了两门亲事,我倒是听说俞府那位小姐嫁过去,只能做妾的,而那位少爷也是入赘,这样一看,也有些耐人寻味。”
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也就是这阵子的风头,很快又被盛京城里其他的八卦冲淡了。
只有一些世家大族里,对永安侯府这次突然而来的两门结亲还在津津乐道。
原因无他,这些世家府中嫡子嫡女的亲事,要考虑的因素盘根错节,从来都不是能轻易按着自己的性子决定的。
因为姻亲,就是稳固关系最好的纽带,将对方与自己的家族绑在同一条绳儿上,一荣共荣,一辱俱辱,这对盛京城里的世家大族来说,非常重要。
而永安侯府如今嫡出本就只有两个孩子,现在都说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这无疑让永安侯府的地位有了几分动摇。
好在世子苏闻远只是纳妾,还留着正房的位置,潘氏也还算年轻,想要孩子不难,不然只怕永安侯府以后就要没落了。
苏闻琢知道这个消息比盛京城里的百姓都要早一些,因为事情一定,潘氏便急着炫耀,更想在俞老爷面前邀功一番,在某日特意备了小宴席,请了平日里与自己相交较深的几位夫人。
这自然也是小门小户的夫人们,这时候惯会见风使舵,恭维方氏的。
而俞景和苏闻琢对这种场合实在是不感兴趣,根本懒得去,不过苏闻琢却在找陆沉霜喝完茶回府时碰巧看见了俞韶华。
自从出事后,俞韶华便没有出过望景轩了。
苏闻琢如今一见,心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俞韶华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整个人都透着股阴翳,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走路更是有些塌着背,透着死气沉沉的病态。
见到苏闻琢,俞韶华的眼神像洞穴里盘卧的毒蛇,透着粘意,湿冷,可苏闻琢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移开目光。
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像看一样不相干的物件儿,就这样走了过去。
俞韶华如今是怎么样,已经与她没什么干系了,苏闻琢不想放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会试两个月后便是殿试,在这中间盛京城里还有个节日,祈神节。
祈神节在每年的九月二十五,意为祈求上苍保佑秋收,届时皇帝也会亲自在祭坛祈福,求得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日盛京城会很热闹,庙会花灯都会筹办起来,等到了傍晚,各家便会早早用了晚饭然后去街上逛逛。
而祈神节对于未出阁的少女来说,便是难得可以大大方方在外头相看的日子。
若是未有亲事在身,又想自己碰碰缘分的少男少女,这日便可以戴上半遮面的面具,若是有缘互相瞧上了,便可互通姓名家世,回府后,若是家中也觉得合适,两家便会约上日子见上一面,幸运的话,亲事可成。
苏闻琢如今已经成亲,这些便与她没什么关系了,但这也是难得热闹的日子,她自然也想上街去瞧瞧。
于是这天晚上,她与俞景早早用了饭,待到夜幕四起,街上的花灯都已经点起来时,便相携出了俞府,去逛祈神节。
路上人头攒动,就连最宽敞的宣庆街,在今夜也显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行人们摩肩擦踵,慢悠悠的走,俞景将苏闻琢搂在怀里,小心护着。
苏闻琢皱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缩在他怀里仰头看他:“俞景,人真的好多啊。”
她根本体会不到逛街的乐趣!
俞景无奈的看了苏闻琢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出府前我已经提醒过夫人了,可夫人非要这个时候出来,为夫也只好依了夫人。”
出府时他确实提醒过苏闻琢,说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还问她要不要晚一点再出门,苏闻琢却不依,还说就是要人多才热闹。
但是现在苏闻琢后悔了!
她揪着俞景的袖子不依不饶:“那你就应该坚定的拦住我!”
俞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善如流的哄她:“好,都是为夫的错,那回去罚我睡书房?”
“唔,”听到他这么说,苏闻琢的眼神飘开,轻咳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原谅夫君。”
俞景瞧着她这副模样,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了一些,揽住她的手也紧了几分。
苏闻琢被挤在人群里慢慢地往前走,时不时唉声叹气两下,看见好多点了灯笼的铺子都想过去看看,却因为人太多而挡了路。
于是她只能拼命伸长脖子,看一看今日的盛况便罢了。
俞景一直护着他,看着这满目璀璨的灯火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自觉回忆起了小时候的那天。
苏闻琢挡在满脸脏污,被打的浑身是伤的他面前的那天,就是祈神节。
想起旧事,俞景在那一刻稍微有些走了神,没能注意到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就着路人的遮掩,偷偷跟在了他们身后。
今夜里确实有好多戴着面具的少年少女,在人群中擦肩时也许只是一个眼神,就定了一段缘分,是以苏闻琢对戴面具的人总是会多看两眼,纯是好奇罢了。
半遮面的面具五花八门,她瞧见可爱的或者好看就要拉一拉俞景的袖子,悄悄也指给他看,然后在他旁边小声的对那面具品评几句,说的不亦乐乎。
俞景很是配合,顺着她将目光左右游移。
这会,苏闻琢又偷偷往旁边指了指,拉着他小声道:“夫君你快看,旁边那人戴的面具是只猪诶,你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选个猪八戒的面具啊?那还有哪家的姑娘能瞧得上?他是不是傻?”
她的小嘴叭叭的没停,俞景顺着苏闻琢的视线看过去,在她的左侧确实有个男人戴着一张猪八戒的面具,那面具有些粗糙,便显得模样更不好看了。
就在俞景看过去的时候,那男人似乎也正巧被人推挤着朝苏闻琢靠了过来,距离又近了几分。
俞景不自觉的微微蹙眉,心里划过一抹怪异的感觉。
还没等他来得及捋清那种怪异感,突然便瞥见那个男人垂着的手有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俞景心下一凛,他甚至来不及出声,手已经用力将苏闻琢按进怀里,一个旋身到了她的左侧,而那个男人藏在袖间的短刀,下一刻已经刺入他的腰腹。
俞景闷哼一声,苏闻琢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的扭头看他,而俞景却已经看到从她身后突然冲过来的另外两个男人。
是朝着苏闻琢去的,不止一个人。
俞景心头一跳,护着苏闻琢在怀里,顾不上腹部的剧痛,已经朝另一边冲上来的人出手。
他抓住一人的手腕,一个翻折将匕首逼掉,却猝不及防的身子晃了晃。
本来只是一个刀伤,他不止于此,但俞景却觉得浑身发软,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意识到刚刚的短刀上很可能有毒。
另一人看他已是勉力支撑,想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对苏闻琢出手。
苏闻琢终于反应过来,她惊叫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挡刺过来的匕首,俞景咬破舌尖让自己凝神,因为毒发的太快,他已经无法使用内力,只能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下。
好在原本在暗中跟着的东无和西言终于出现,那人一击未成,见人群已经骚动退开没了掩护,吹了声口哨,迅速撤退,不做纠缠。
刚刚就是因为在苏闻琢和俞景身边戴着面具的人太多,面具又大同小异的,东无和西言才没能第一时间锁定动手的人,以至于出手晚了。
周围的人群此时早就退开,看着俞景流出来的大滩血迹惊吓不已,有人嚷嚷着赶紧报官,赶紧找大夫吧,苏闻琢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睁大了眼睛看俞景。
俞景此时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发作这么快的必定是烈毒,他把握不准那把短刀上到底涂了多少计量。
如今他已经支撑不住身子,整个人的重量一下全部压到了苏闻琢的肩上。
苏闻琢只觉得肩上一沉,她双膝没撑住,差点跪到地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苏闻琢睁大了眼睛,泪水一直往外涌,她却咬着牙撑起俞景。
此时的俞景只觉得渐渐要没有知觉,但他还是握了握苏闻琢的手,微微动了动唇:“窈窈……香囊里……有药……”
这句话说完,俞景便陷入昏迷。
苏闻琢听到了,顾不上其他,连忙去翻他的香囊,从里面找到一个瓷瓶,她没顾得上问,直接将里面的药丸费劲喂给俞景吃了,又让东无和西言一起帮忙将人扶到了一边。
她无暇顾及围着他们指指点点的百姓,只抽出自己的帕子按住俞景一直在流血的伤口。
苏闻琢的手在抖,但她强迫自己冷静,沉声吩咐道:“找辆马车来,去最近的医馆!”
朝生跟俞景一起长大,也算见识过一些风浪了,当下最先反应过来,马上去办了。
苏闻琢又抖着手取下俞景的玉佩,交给西言:“拿着玉佩去睿亲王府找世子,跟他说,俞景出事了。”
朝生很快将马车找来,与东无一起将俞景弄进马车后,一路疾驰去了最近的医馆。
马车上,苏闻琢将俞景抱在怀里,身子终于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一双白皙的手如今已被鲜血染得通红,那红色好像灼热的火焰刺痛她的眼睛,眼泪便停不下来。
在苏闻琢的心里,俞景一直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她从没想过俞景会在自己面前受伤倒下,失去意识。
在这一刻她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俞景做了保护她的那颗大树,那座坚硬的壁垒,可他也是人,他会受伤,甚至会死……
苏闻琢不敢再想下去,她死死的咬着牙,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怀里的俞景。
好像怕她稍微一个闪神,俞景微弱的呼吸就会消失。
当魏世昭接到消息赶到医馆的时候,俞景的伤口已经上好药,包扎好了。
但医馆的普通大夫却查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
苏闻琢的面色很沉,抿着唇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俞景的手,心里却在盼着魏世昭能够快点来。
她想以魏世昭的身份,手下定然是有能人能解俞景身上的毒的。
魏世昭确实带了一个人过来,他走进医馆里侧的小屋时,苏闻琢已经倏地抬起头,目光定定的看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闻琢有些失态的样子。
她的鬓发已经乱了,衣服上、手上都有血污,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更是通红。
苏闻琢见他来了,似是想起身,身子却晃了晃,她紧绷着太久,一时竟有些站不住。
身后的两个丫鬟赶紧扶了她一下,魏世昭则大步进屋,摆了摆手:“弟妹坐着吧,这种时候就不用拘礼了。”
苏闻琢轻轻点了点头,看见了魏世昭身后跟着的人。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的周正,眉眼温和,他提着药箱,朝苏闻琢轻轻致意。
看样子,应该是魏世昭带来的大夫了。
苏闻琢心下终于松了半口气。
魏世昭简单向她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人:“这是王府中的府医,医术卓绝,善辨毒,弟妹放心。”
“真是有劳世子了。”苏闻琢轻声道谢,目光都在那名府医身上。
魏世昭见她整个人都太过紧绷,有意分散一下苏闻琢的注意力,于是问起了今晚事发的过程。
苏闻琢听了他问,终于将目光移开,她的脸色有些沉,不复以往的娇艳明媚。
现在回忆起来,她仍然会觉得后怕。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我只记得俞景突然将我拉到另一侧护着,但很快我身后又冲出来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三人都是用的短刀匕首,看不到脸,穿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布衣,看不出身份,在人群散开后他们便飞快撤退了。”
“那三人是否有出声?”魏世昭问。
苏闻琢想了想,摇头:“没有,即便被俞景伤到,也没有出声。”
魏世昭闻言眯了眯眼睛,如此一来便是训练过的杀手了。
挑在节日这天,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动手,方便藏匿和脱身,即使身边跟着暗卫也不一定能那么快发现和阻止。
匕首短刀涂毒,一击不成也不纠缠,迅速撤退,避免暴露和反杀。
这确实是杀手所为。
可是俞景如今连殿试都还没参与,在这个盛京城里只能算是个初出茅庐,攀上了睿亲王府稍微展露头角的读书人罢了。
他替睿亲王做事都是暗地里夜间行动,而且俞景向来谨慎,轻功卓绝,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没有理由会在这个时候被人盯上。
魏世昭想不明白,反复思考苏闻琢的话,过了一会,突然不动声色的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仔细想一想,三人最初似乎都是冲着苏闻琢去的。
见他正在沉思,苏闻琢不禁开口问道:“世子,你有头绪么?”
魏世昭没有将猜测告诉她,只是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一切可能还要等俞景醒来再从长计议。”
苏闻琢闻言也点了点头,目光再次看向了魏世昭带来的那名府医。
那府医已经诊了脉,见苏闻琢看过来,正好问道:“夫人,俞少爷在来之前可有服过什么?”
苏闻琢连忙点头,从俞景的香囊里找出了那个小小的瓷瓶,打开后倒出一粒药来递到府医手里。
“俞景昏迷之前,让我给他服了这个药。”
府医接过,细细闻了,又放在桌烛火下观察,最后刮下一点放在舌尖抿了抿。
他点了点头,给了苏闻琢和魏世昭一个放心的笑容:“这粒药丸配置精巧,有难得的解毒功效,可作为应急之用。”
说完他又看了躺着的俞景一眼,继续道:“俞少爷中的毒是西域的厥阴散,是发作非常快的烈毒,沾上伤口一刻钟后便可随着血液进入肺腑,若是如此,想要拔毒便难了。好在俞少爷提前封住了几处穴道,又尽快服用了这个解毒的药丸,如今还算好处理。”
两人闻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苏闻琢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放松下来,坐在床边卸了力气。
魏世昭看了一眼外头,这一番折腾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将俞景留在医馆也不是办法,他便看着苏闻琢道:“今夜你们去我那处别院歇息吧,如今回俞府我也怕有什么意外。”
苏闻琢点点头,魏世昭说的有道理,俞景如今受伤,俞府里还有个方氏和俞韶华,她也怕不太稳妥。
于是在零星的夜色下,苏闻琢带着几个下人和暗卫,跟着魏世昭朝别院去了。
怕俞景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所以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好在别院离着这个医馆的距离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有了别院下人的帮忙,俞景很快被安顿好,魏世昭吩咐过别院的管家,接下来几天都听苏闻琢的安排就可以。
以俞景伤口的深度来看,即使他的身体素质很好,也至少要静养三到五日。
安排好这些后魏世昭便离开了,而睿亲王府的那名府医则留了下来,苏闻琢这时候才知道,这位大夫姓安,医术非常出色,在睿亲王府做府医也是多年了。
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这时候才算真正安稳下来。
苏闻琢将下人们都打发去休息了,自己一个人守在俞景的床边。
屋里的烛火幽幽地亮着,窗外的夜色温柔沉静,月光泠泠,时隐时现。
苏闻琢轻轻握住俞景的手,索性在床边坐下,安静的看着他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