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盛惟乔已经很有几年没见过沈家人了,除了上回在长安匆匆一瞥的沈四郎,之前盛兰心回来看望兼劝解明老夫人的时候,她因为人在冯府,也没见到这姑姑。
此刻进门之后迅速一扫,就觉得姑父沈机跟姑姑盛兰心,瞧着仿佛老了好些年的样子。
两人下首还坐了个十岁模样的男童,正是幼子十三郎,这表弟比起数年前照面时拔高了一截,不过害羞的性.子似乎没多大变化,被盛惟乔一看,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要不是这会儿是单独好好的在椅子上坐着的,几乎就想躲到父母身后去了。
这熟悉的反应让盛惟乔不由自主就想起来当年盛老太爷寿辰前夕,姑姑一家子前来盛府道贺的景象,心中就是一痛。
她按捺住情绪,耐着性.子走完了见礼跟嘘寒问暖的流程,就迫不及待的问:“姑姑姑父还有表弟忽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有件事情。”沈机跟盛兰心闻言,都露出复杂之色,对望一眼,才低声道,“九娘有消息了!”
饶是盛惟乔过来之前就有这样的猜测,此刻真正听到这句话时,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她按住胸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问:“是什么样的消息?小乔人在哪里?如今可还好?咱们什么时候能够团聚?”
一迭声的疑问,让沈机夫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踌躇了会儿,沈机方说道:“这个事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如今只能确定她人在北方,目前倒还是好好儿的。团聚的话,我们当然也是希望她能够早日归来的,只是……只是她如今情况特殊,一时半会的,只怕是不好回来故乡。而且,她自己也没有回来的意思……毕竟当年……”
“北方?”盛惟乔听着这地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从西疆撤离时,自己亲手收进包裹却不翼而飞的瓷簪,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的问,“小乔该不会是跟密贞在一块儿吧?!”
沈机夫妇顿时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盛惟乔沉默了一下,抬眼看住他们夫妇,半晌都没说话。
她双眼形似杏子,漂亮归漂亮,却不如丹凤眼有气势,再加上生来备受宠爱,又没养出骄横跋扈仗势欺人的脾气,气质就是毫无攻击性的温和,所以不是暴怒的时候,其实是不容易镇住人的。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缘故,这会儿被这侄女默不作声的盯了片刻,沈机夫妇都有种汗流浃背的感觉,嗫喏着问:“县主,您……您怎么了?”
“密贞此去草原,孤军深入,来去路上,必然是故意避着人的。荒郊野外,我不觉得他能够那么巧合的碰见小乔……”盛惟乔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看着面前的姑姑跟姑父都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才缓缓问,“既然小乔跟他在一起,这么说,小乔之前就是在茹茹王帐?”
见沈机夫妇有点拘谨的点头,她冷笑出声,“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的?!”
不等回答,盛惟乔又说,“可别告诉我你们这是才知道的!!!”
沈机夫妇张口结舌了会儿,想说什么,这时候上首的盛兰辞放下茶碗,温和道:“妹妹,妹夫,都这种时候了,有些事情,还要保密做什么呢?而且乖囡跟九娘的感情,你们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九娘的事情,不但你们难受,乖囡何尝不是耿耿于怀?如今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跟指望,何必还要闹僵?乖囡到底也是大了。”
又说,“何况你们今儿个登门前来,主动告诉此事,想必也是想好了要说出真相的。如今见了乖囡的面,却何必反而遮遮掩掩?”
“大哥,我们当然是想好了才来的。”盛兰心闻言,苦笑了下,说道,“只是这事儿……怎么说呢?都不知道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讲?”
她转头看了眼丈夫,眼神晦暝,“甚至,我都是最近才晓得的。”
沈机有些愧疚的低了低头没说话。
盛兰辞本来还打算斡旋几句的,但盛惟乔却已经没了耐心,有些烦躁的转了下手边的茶碗,抬头问:“姑姑,您最近才晓得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实在不知道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讲,那我问您答成么?”
不等盛兰心答应,她先问,“小乔之前是不是才王帐?她在王帐,是什么身份?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茹茹的权贵,喜爱穆女娇俏妩媚,有跟商队购买穆女,充当女奴或者内宠的习俗。”盛兰心张了张嘴,有些艰难的说道,“当年小乔就是被这样的商队跟海匪买下来,贩卖过去的!因为她模样好,所以被茹茹前任可汗登辰利予的子嗣收入帐中,据说很受宠爱。之后登辰利予驾崩,她……她好像又跟了新任可汗那伏真。这前后两人都非等闲之辈,我想着应该不会太艰难?”
盛惟乔闻言,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忍不住说道:“早先……早先那伏真头一次进犯西疆的时候,就因为祖父的缘故,撇下益州城不管,也想着拿下我!而小乔虽然不姓盛,到底也是祖父的血脉!她在茹茹王帐,还能过的好?”
见盛兰心听了这话脸色瞬间惨然,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有些后悔。
其实盛惟乔也知道,盛兰心未必想不到这一层,之所以还是说出“应该不会太艰难”,与其说是她这认为,倒不如说是她这么希望。
“姑姑,对不住,我不该这么说的。”盛惟乔定了定神,低声道歉,末了又问,“姑姑方才说,您也是最近才晓得小乔的下落的,那么……之前却是谁一直瞒着您?”
问是这么问,她眼睛却已经看住了沈机。
不过盛兰心却叹口气,说道:“是我公公。”
注意到侄女的目光,摇头,“你别怀疑你姑父了,他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前些日子,密贞给沈家传了信,说九娘不日就会回归大穆,我们夫妇才被告诉!不然,我们怎么可能明知道九娘人在敌国,而无动于衷这几年?”
“沈家老太爷?”这个答案让盛惟乔怔了怔,却也没露出太惊讶的神情,是因为想起来早年容睡鹤曾经暗示过她,拥有一个专门跑北疆商路的商队的沈家,表面上看似与周大将军似乎毫无关系,私下里却未必!
此刻闻言,非但没有感到震惊,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脱口而出,“他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密贞此番的孤军深入?!”
这次盛兰心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落下泪来。
沈机见状,干咳一声,低声说道:“家父原本的想法是……是将九娘献给茹茹当时的可汗登辰利予,只是没想到登辰利予年事已高,又因为早年征战留下来的伤病,日益感受到异母弟弟那伏真的威胁,那会儿已经没心思在女色上头,却成天想着如何铲除那伏真了。兜兜转转,九娘最后却归了登辰利予的子嗣……至于说跟密贞郡王此番的孤军深入是不是有关系,我们却不知道了。”
又说,“就是家父也不清楚的。因为当年带走九娘的商队,并非沈家所有。”
见盛惟乔脸色难看,他迟疑了下,看了眼四周之人,还是说了出来,“县主,虽然您可能不相信,但事实就是,当初,九娘被商队带走时,是知道结果的。她是自愿的。”
“……为什么?”盛惟乔正以为沈家老太爷是盛老太爷第二,都是为了对付茹茹,不惜拿嫡亲血脉当筹码,心中正乱着,闻言不禁一怔。
当年沈九娘出事的时候,盛惟乔年纪半大不大,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中心,只有别人绞尽脑汁对她好的份,根本就没有需要她想方设法了解别人的情况,她对这表姐不能说了如指掌,但因为每年都要见上好几次,也是有所知晓的。
沈九娘不能说对家国大义毫无兴趣,然而却也不至于如盛老太爷那样,有着为了铲除茹茹奉献一切不畏牺牲的气魄……毕竟沈九娘只是一个南方的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平常聊天,几年都未必提一次茹茹,这叫她怎么生的出来自告奋勇去茹茹做内奸的想法?!
“因为那个时候九娘已经被韩氏那些畜生……”沈机苦涩的说道,“当时盛家不是托了玳瑁岛帮忙吗?其实我们沈家得知九娘失踪,而且很可能是落入韩氏手里之后,也是有所动作的,是家父亲自出面,辗转托付了一个跟韩氏有过来往的商队,请他们出面,假装只是看中九娘的姿容,当成寻常的买卖,把人弄出来。”
“然后家父就亲自跟九娘私下见面,跟她说了两种选择:一种就是跟娆儿,啊,就是福昌县主一样,否认所有的经历返回沈家,过上两年等风声下去了,就找个远地出阁;还有一种,就是商队首领那边的提议,让九娘去茹茹,试着能不能成为登辰利予的妃子。”
“后者要吃许多苦头,但那商队的首领,却也承诺,只要九娘不死,将来一定保她个好前程。”
这时候盛兰心惨笑着接话:“沈家的情况,乔儿你也该有所知:不能说对女孩儿有多苛刻,但重男轻女却是实实在在的!当年福昌归来之后,盛家上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没人当面说过她什么。可沈家的话……”
“……”盛惟乔没作声,她想起来小时候就偶然听说过,盛兰心是靠着盛兰辞这个大哥,才在沈家后院杀出重围,得到了当家主母的权力的。
既然如此,那么妯娌之间,多少是有矛盾了。
底下的孩子们,又哪里可能不受父母影响?
那种情况下,沈九娘当时归回家族的话,同辈之间的冷嘲热讽,底下人的轻慢……八成一个都少不了。
诚然盛家可以让沈九娘在盛家过,不回去沈府,可这样一来越发证实了盛家到现在都不承认的传言;二来沈九娘到底不姓盛,哪怕盛家对她跟自家女孩儿一视同仁,在这边住久了,她也很难不生出寄人篱下的感觉。
最要命的是,那两条路,还是沈九娘的祖父亲自给她选的。
沈老太爷希望孙女选哪一条……还用说吗?
盛惟乔下意识的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好一会儿,骤然冷笑出声:兴许在沈老太爷的想法里,这个孙女反正已经吃过亏,再送去伺候茹茹也没什么……还能废物利用的当颗上好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