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王妃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好好的孩子,才这么点儿大……送去外头,叫我怎么放心?!”
秦老夫人叹口气,说道:“咱们家子嗣到底不够多,不然要是有在乡下或者远地的,送过去寄养,自家嫡亲兄弟,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可你就俩兄弟,如今都在高密手底下做事儿,没有一个能够脱开身的……这情况,只能托付给下人了。”
“那我让赵姑姑……”赵子夜话说到一半就被秦老夫人摇头否决:“赵姑姑是你陪嫁,这些年来跟你配合无间,对于王府上下的事情也是熟悉。你如今在王府里,也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贸然让她这样的老人离开身边,这样不好。而且我知道你疼爱清酬,可是你到底不是就这么一个孩子,清酌,清醉,还有庆芳……这三个孩子,你总不能不管了吧?”
“清酬如今年纪还小,尚且需要你这个母妃的庇护。”
“所以首先要你好好儿的,他才能好。”
“要是你有个闪失,他如今还抱在手里呢,无依无靠之后,还能有什么结果?”
“你在王府地位稳固如山,底下人错非昏了头了,否则谁还敢薄待他?”
“就算不说忌惮你,作为帝侄,他长大之后册封郡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跟未来郡王朝夕相处的机会,明白人谁会不珍惜?”
秦老夫人好说歹说的,总算打消了赵子夜将赵姑姑等心腹近侍跟容清酬一块儿送出去的念头。
这一年容清酬还没满周。
亲自将他送到庄子上之后,赵子夜看着尚不知事的孩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不知道道别也不知道挽留,有着难以描述的愁绪滋长。
她忽然就想到了舒氏姐妹。
这对出身寒微到简直刷新了长安贵胄观念的姐妹,恃宠生娇的名声,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赵子夜就想,假如舒氏姐妹在重五之日生下男嗣,皇太后要她们将孩子送走抚养……那姐妹两会妥协吗?
肯定不会的。
不但不会,十成十还会将前朝后宫都闹的沸反盈天。
在独自返回高密王府的路上,赵子夜有一种冲动,就是效仿这姐妹两的行径,利用娘家的势力,压着莫太妃以及高密王低头。
她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的话,高密王会妥协的。
毕竟年轻的他,跟老臣们的感情,到底还是不够深厚。
尤其是坚定的站在宣景帝那边的桓观澜,海内大儒,桃李遍天下,如果不是赵家这种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在先帝亲自出面的苦苦哀求下支持高密王,他在天下人读书人面前几乎没有任何优势。
冲着这一点,高密王也不能跟她这个赵家女翻脸。
至于说秦老夫人也赞成顺从莫太妃,作为赵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儿,赵子夜自以为自己如果下定决心的话,秦老夫人也不会违逆了她的意思的。
可是徘徊良久,赵子夜还是沉默了。
理由有很多,如秦老夫人所言,她不是只有容清酬一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不管不顾的话,她自己也就算了,其他孩子呢?
还有就是,赵家固然是被迫站队高密王的,可是如今队已经站了,流着赵家血的高密王的孩子也不止一个了,这个情况想抽身而去怎么可能?
所以赵家也只能指望高密王能够成就大业。
这会儿不计后果的将高密王母子都得罪了……以后呢?以后要怎么办?
她最终还是平平静静的回去了王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闹。
甚至晚上的时候,高密王过来她房里,小心翼翼的问起容清酬时,赵子夜淡笑着道:“那庄子是我陪嫁的产业,里头的人都是在赵家伺候了好几代的家生子,他乳母也是可靠的。我亲自去那边看过,地方既大,里里外外的人也忠厚,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何况如今府里孩子多,我啊也真有点顾不过来了,清酬去外头寄养几年,多少也是让我松快点。”
她分明看到高密王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却不得不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跟他虚与委蛇。
这时候回忆起秦老夫人懊悔将她栽培的太出色,以至于引起了先帝的注意的话,赵子夜心中无比的赞成。
凭赵家的家世,如果不是嫁进皇家,其他任何一个权贵家,她哪里需要这样委屈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
然而木已成舟,家族,前途,孩子……层层叠叠的牵绊之下,赵子夜苦涩一笑,心说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容清酬被送走的次年,赵子夜再次生下一女,封号惠和。
与幼子骨肉分离的痛楚,在这个新生的小女儿身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抚慰。
只是年轻的王妃每每看到女儿的时候,也会想到,那个本该同样靠在自己怀里享受母爱的孩子,如今过的怎么样呢?
正妃的身份,主母的职责,让她每日里忙的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暇亲自去看望。
虽然赵姑姑等心腹隔三差五都会去一趟,敲打上下,免得他们以为王府忘记了容清酬,亏待这个出身尊贵的孩子。然而作为生身之母的赵子夜不出面,只靠赵姑姑等人,对庄子上的人,是否有着足够的威慑?
而还年幼的容清酬,还根本不记得生身之母,长久的与乳母下人相处,日后即使母子重逢,他还记得自己么?
种种问题积压在心头,趁着难得的片刻清闲,她终于忍无可忍的抛下一切,跑去了庄子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容清酬见着她之后,非但没有任何疏远陌生,反而在乳母介绍了赵子夜的身份后,惊喜的扑了上来,软糯糯的喊着“母妃”。
……很多年之后,赵子夜回想那个剧变之前的岁月里,难得的任性,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年幼的孩子在短暂的团聚后,不忍分离,扯着她裙摆从内院一路跑到门外,看着她狠心抽走衣裙坐上马车后的哭声,更是她无数次中夜惊起的梦魇。
那个时候她还能安慰自己,这样的分隔不会太长久,按照坊间的传闻,重五出生的孩子若是养到十五岁,就可以与父母团聚了。
十几年的时间,虽然漫长,到底是个希望。
只是赵子夜没想到的是,转年之后,会接到门上的禀告,说是负责照顾容清酬的乳母求见。
闻讯她顿时心里一个“咯噔”,生怕孩子出了什么岔子。
却不想,乳母是来报喜的:“王子也有些大了,奴婢斗胆,教授了些文字,发现王子过目不忘,天资卓绝……奴婢不敢隐瞒,特此来报!”
“真的吗?”赵子夜又惊又喜,忍不住就想起来史书记载中几位重五之日出身的将相,他们幼时也都受到生辰的影响,为人所厌弃,可是成年之后,却都有着青史留名的成就……难道清酬……
继而又想到,如今宣景已经登记,孟氏也渐渐成就气候,高密王一派看着,不说已经前途渺茫了,却也不容乐观。
这时候偏生嫡长子容清酌的表现过于平淡,根本不足以给底下人信心。
高密王虽然看在她这个正妃的面子上没有公开的说过什么,私下里却已经训斥过容清酌好几回。
对于赵子夜来说,最恶心的还是,莫侧妃所出的几个子嗣,很有抓住这个机会讨好高密王的意思。
虽然那几个庶子也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但在莫侧妃的教导下,或者温柔小意,或者百般讨好,或者抓住容清酌的某个缺点使劲儿表现……总之天资平平又性情敦厚的容清酌,根本弹压不住这几个野心勃勃的庶弟。
而赵子夜虽然可以帮儿子出手,或者使用后宅手段来让这几个庶子消停些,但她要是当真这么做了,只怕越发坐实了容清酌的无能。
一个连亲兄弟都收服不了的世子,怎么可能不令做父王的失望?
“一定要好生栽培清酬!”想到此处,赵子夜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微微眯眼,“虽然他不是嫡长子,然而他跟清酌都是我所出,还能不好生辅佐胞兄吗?”
只是考虑到这孩子寄养在外,至少要到束发后才会回来王府的。
到时候会不会跟王府生出隔阂也是难说。
赵子夜于是做出了让她后悔终生的举动。
她让人将容清酌跟容清醉都唤到跟前,同他们说了容清酬的天赋,殷切叮嘱:“往后得空,常去庄子上看看清酬!你们是嫡亲兄弟,合该亲热!何况,清酬天资卓绝,将来必有成就,到时候可以辅佐你们建功立业!”
容清酌自来孝顺,闻言很是温驯的答应了。
然而次子容清醉百无聊赖又不屑一顾的态度,让赵子夜感到心烦意乱,“清醉,你这是什么脸色?”
容清醉听出母妃语气中的不悦,这才坐直了身子,说道:“母妃,孩儿只是有些不舒服。”
“你不舒服?”赵子夜不上他的当,冷着脸说道,“太医昨儿个才来家里请过平安脉,当时也没见说你有什么问题。何况如今我瞧你这气色,根本就是好好儿的!你什么不舒服?你就是嫌我啰嗦是不是?!”
想想就觉得恨铁不成钢,“我如今就你们五个孩子,你姐姐妹妹都是女孩儿,又有郡主之封,将来总归不会嫁进寻常人家的!你大哥是世子,将来有爵位作为依仗!你弟弟清酬呢天赋好,往后读书肯定也能出头!”
“只你是次子,没爵位继承,又没你弟弟那样的资质,你说你还要成日里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你将来要怎么办?!”
她以为是她是满腔为儿女长久计的肺腑之言,却不知道,听在容清醉耳中,是什么样的奚落与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