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知道, 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真正想要雪苍死的人是那高居云端的天帝,枯无枯尤都不过是因为立场之别而奔走在前头的小虾米。雪苍如今杀死了天魔枯尤, 就彻底成了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正如灵猫所说的那般, 天界和人界不同, 很多是非王法都不过是强者定下的规则, 而弱者只能遵守。
就算天帝当场处决了雪苍, 天界也没有仙神敢站出来说天帝的半句不是, 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惜命, 天界的仙神虽说也有三六九等分, 但哪怕是一重天中的下品小仙都比下界的凡人要来得尊贵,人性就是如此,日子过得和顺,很多时候便想着得过且过了。
更何况,这个世界只注重修为, 并不在乎心境。
望凝青将枯无从悲叹河中捞了起来,封印在北地冰川的寒石中沉了海, 虽然杀不死这只能够无限再生的天魔,但至少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无法继续为祸人间。其实不管是天神还是天魔, 望凝青都没有喜好或是偏见,因为他们死后都会成为亡灵,化作极北之境的流光。虽说天魔和天神的先天立场对立, 但天魔残暴嗜血, 天神实际上也好不到哪去, 多是蝇营狗苟之辈,称之为“神”,听了都觉得亏心。
解决完枯无后,望凝青便再次起身前往一重天。极北之境的结界是仙花一族倾尽全族之力而设下的,即便是天兵天将前来攻打都无法破镜,这也是希华一族能够绵延至今的根底。她若能找到雪苍,整合一军,将他们带回极北之境,或许能作缓兵之计。
一军得到了雪苍的坐标信息,必定会优先搜寻雪苍的下落,但望凝青依旧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计划可能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顺利。
实际上,望凝青的顾虑是正确的,因为雪苍才刚刚离开白家村,就被一个人拦下了。
“雪苍上神,天帝诏令,命你速速返回天庭。”
云画手持折扇,温文尔雅地微笑着,他手里拿着一块命牌,微微散发着幽蓝柔和的光。那是属于天兵天将的“命牌”,在滴入心头血后便可以在千里之外探知一名天神的命魂,若是受伤则魂火微弱,若是死亡则魂火寂灭。命牌有两种作用,一种是用来确认将士的生死,让部队能尽快定位需要救援的位置;第二种则是用来定位逃兵或是堕神,往往会由高位天将亲自清理门户。
云画手中拿着的,就是雪苍的命牌。
雪苍神情漠然,孤傲而又冰冷,他看着云画,眼里却毫无波澜,仿佛凝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死物。
“雪苍上神莫非是想要抗旨不成?”折扇轻轻点在云画微笑的唇上,他道,“也是,雪苍上神独自应对天魔枯尤,依旧凯旋而归,毫发无损。想必以往也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暗中包藏祸心。”
“滚开。”雪苍语气冰冷得几乎要将空气冻结,“云画,触怒我并非明智之举。”
“是,论实力,谁能比得上天界最强的战神?”云画挑了挑眉,目光挪向一旁刻着“白家村”的石碑,“但是雪苍上神无所畏惧,这些一重天的下品小仙却未必如此吧?他们可真是善良,冒着被天魔蚕食的危险,也要保护自己的神。”
雪苍几乎要怒极反笑了,可惜他性情寡淡,早已忘了笑是什么模样:“用自己的子民来威胁我,倒真是好本事。”
雪苍讽刺的是天帝,云画却假作不知,他满怀悲悯地颔首,叹息着道:“不错,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到底是风雪与严冬之神,能让万物归寂,自有其空茫之理,但雪苍上神既然能绝情至此,倒真是辜负了希华仙子这般绝色佳人的一片痴心。”
云画话音未落,一道惊蛰雷霆般的剑光便直夺他咽喉的命脉,一招击中,剑气一绞,云画直接被碾成了飞灰。
那些碎片化作了纸屑,在空中飘荡,躲在树林中的云画霎时背生冷汗。
不过是一个照面,雪苍就毁了他的身外化身,看来他的实力的确远远超出他的预想。雪苍在与枯尤对决之后竟能毫发无伤,看他现在的模样,实力应该也已恢复了大半。如此天资,无怪乎天帝如此忌惮于他,实在是侧卧之榻不容他人酣睡,如画江山不容均薄。
不过,希华仙子看来的确是雪苍的软肋以及命门,他不过是提起希华之名而已,雪苍便不管不顾、冲动至此,想必用情极深。
也对,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希华仙子那样的绝代佳人。
“出来。”雪苍惜字如金,剑指云画藏身的方位。
“雪苍上神若是不肯听劝,我们可就没法谈了。”云画叹息着走出树林,他浑身紧绷,却依旧要做出舒缓淡雅的从容姿态,“希华仙子为了雪苍上神而不远万里奔赴边城,迎战罗刹女,救助被魔气侵扰的士兵,即便是我,心中也很是佩服呢。”
雪苍打量着他,寻思着该从那里下手,先剁手还是先割舌头。他的目光太冷太利,看得云画渐渐有些笑不出来了。
云画叹息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取出一段银色的发,那一小簇发在他的掌心中泛着盈润的光,丝绸一般的质感,颜色柔柔淡淡,像一掬浸润过泉水的月华:“这个,雪苍上神总不会认不出来吧?”
那是望凝青在对战罗刹女时,不慎被切割下来的一缕断发。
云画发誓,他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歪念头,这一缕断发也不是他捡的,而是他手下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奉上来的。当然,也不是说那些士兵敢对希华仙子有什么想法,主要是这一缕断发掉在城墙上,漂亮得好似灵宝,让人无法忽视就对了。
云画饱读诗书,可在面对希华仙子之时,总觉得言语难描其神,丹青难绘其美。
这么一个愣神的当头,雪苍的剑便横在了云画的颈上,他语气霜冷,字字如刀:“她在哪?”
云画攥着手中的发,神色不为所动:“那便要劳烦雪苍上神跟我走一趟了。”
……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可你焉知,我不能为了她,覆了这天?
雪苍负手而立,站在堂皇光明的神殿之中,可与以往不同,他不再单膝跪地以示臣服,面上的恭敬之色也一扫而空。他就站在那里,背负着一身寂落的华光,却散发着上古神明才有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帝高居上首,沉默许久,厚重低沉的声音才在神殿的殿宇中回荡:“雪苍,当初你效忠于本座的时候,本座便说过你是本座手中的刀。”
“是。”雪苍并不否认。
“一柄好刀,不仅要能杀敌,还要能在该断的时候,心甘情愿地断掉。”天帝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要如何使用刀,要看刀主人的意愿,而一柄武器,往往是不能有自己的抉择的。你说,对不对?”
“或许。”雪苍呼出一口冷气,垂眸,淡淡道,“但是刀没有心,是不会爱人的;雪苍有心,所以他舍不得死。”
天帝陷入了沉默。
他也算是了解雪苍的人,雪苍性如冰雪,看似绝情,实际极为重诺,即便双方撕破了脸面,雪苍依旧不会对昔日的旧主举起手中的长剑。但人心是最无法估量的东西,就像天帝没想过雪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直面死亡一样,他也无法肯定地说雪苍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破釜沉舟、与他同归于尽。
雪苍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在与枯无的决战中元气大伤,计划就已经失败了。
阳谋不成,便只能用计,虽然不知道雪苍挚爱的女人在哪,但不妨碍天帝利用他的深情。
“说出你的条件吧。”
——要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地认罪去死?
雪苍微微仰头,冰雪伴随着呼啸的狂风,自他脚下开始,一点点蔓延冻结着神殿。
“第一,我要你以天帝之位发誓,三十三重天庭,无人可以害她性命。”
雪苍吐字冰冷,丝毫不在意天帝的威压以及怒意,他的寒冰已经蔓延到了高座之下,虎视眈眈,如同背水一战的孤狼。
“第二,我要你以无上修为发誓,这九重宫阙、天地无垠,她随处可去。”
沉重且不容反抗的压力落在雪苍的肩头,可他站得笔直,宛若不屈的苍松。
若不是他脚下的石砖寸寸开裂,云画恐怕都感觉不到他此时承受着多大的压力,这份非人的执着,令惯来诡诈的云画都感到胆寒不已。
雪苍他是疯了吗?
“第三,我要你以至高之境发誓,若有天魔害她,天界不可袖手,必须出兵。”
雪苍轻描淡写地提出了最后的条例,不留丝毫情面,这最后一个条件出来时,一旁的云画都忍不住眉心直跳。
至高之境,那正是天帝的心头病——正因为他多年以来无法突破至高之境,昔年强大仁慈的天界君王才会一点点染上了疑心病。他在这个境界上卡了近千年,寿元不断损耗,突破却遥遥无期。据说天帝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寻找一种能够破镜的上古仙花,可惜那种仙花早已绝迹。雪苍的这三个条件,分明是将天帝的身家性命都与希华仙子挂靠,一旦希华仙子出现了意外,天帝也不能幸免于难。
“荒唐!”天帝终于忍不住怒斥道,“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雪苍猛然抬头,露出一双雪落千山般荒寂的眼,可他知道,自己血肉模糊的心上开着一朵花。
“她是我的命,你既然想要我死,那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天帝和雪苍两两对峙,杀气一触即发,忧心被殃及池鱼的云画只能站出来,讽刺道:“难得人间有情痴,没想到雪苍上神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部下都不管不顾了。”他暗示雪苍退而求其次,不要狮子大开口许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再说了,如今成王败寇,雪苍上神是连希华仙子的安危都不顾了吗?”
云画却是不知道,雪苍太过了解自己的爱人了,他若死了,那个看似柔弱实际强大的神女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会保护追随他的部下,也会不顾一切地复仇。
他们是如此相似,他能为她做的,她必然也会去做。
“从踏入离恨天开始,我就没想过回头。”雪苍惨淡地轻勾唇角,“谁是王?谁是寇?你们拿她要挟我,便应该想过这个后果。与其留她在这世上忍受你们的磋磨,还不如带她一起走。人世太过肮脏,我不忍让她独活。”
“混账!”天帝彻底被激怒了。
可是愤怒也无济于事,冰雪封住了整座大殿,甚至爬上了天界的至高之座。
“要妥协的是你们而不是我,选择吧,发誓,或是跟我一起死在这儿。”
——冬雪消融,雪莲便枯。
他要赠爱人一个再不能束缚她的世界,不管她日后行至何处,都有相随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