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
“是。”
流照宫的宫女低眉顺眼地应着, 心里却有些困惑,殿下这几天都睡得很早, 比往常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对于别人来说或许只是寻常,但对于惯来自律自制的二殿下来说却是十分反常少见的事情。
墨夷雪放下了手中的笔,敛起广袖,取了一张宣纸盖在画作上, 吸去尚未干涸的墨迹。卷帘的侍女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正要帮他收起画卷,却冷不丁撞上了墨夷雪冷冽的视线。侍女心中一寒,想起二皇子不喜他人近身, 只得喃喃收手退至一旁,却依旧忍不住偷瞥。可惜那画作很快就被二皇子亲手收了起来, 只隐约窥见那似乎是一个女子窈窕而又单薄的轮廓。
……二殿下,居然是在画女子吗?
墨夷雪收起了画,将之放进了字画缸, 静站片刻, 还是转身回了内阁。他想要描绘出那天梦境中的场景, 但不管如何都画不出梦中女子的神韵。可是自那天之后,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为“希华”的仙子。若非他按照她所说的那般查探了丞相府并得到了蛛丝马迹, 恐怕他会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是自己的臆想而已。他想把她画下来, 免得自己忘记。
但愿今夜还能梦见那个女孩。墨夷雪这般想着, 便在明净月色的安抚下陷入了梦乡。
今夜, 倒是没让墨夷雪失望, 他再次进入了那个仙境一样的地方。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垂天而下的银河瀑布, 以及静坐在瀑布河岸上的银发女子。
与第一次相遇不同,今夜的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华美宫纱,层层叠叠的纱裙好似朦胧的月华,衬得她宛如广寒仙子,清美如画。墨夷雪走得近了,才发现她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隔着纱帘能窥见她那双幽蓝色的眸子,纯澈如水月洞庭之花。
“你来了?”察觉到有人靠近,望凝青回过神,望向了他。
“嗯。”墨夷雪不好席地而坐,只能站在她身后,低声诉说着这几日的进展,“我按照你说的,暗中调查了丞相府的暗市渠道,丞相府的确每隔半个月会派人去暗市走一趟,可能是交接物品,也可能是供奉或者传递情报。除此之外,薛瑞这些年纳的妾室里很多都死于非命,丞相势大,官府以为是后宅私怨所以没有去管,但我让人暗中查探,发现一具裹着草席的女子白骨,皮肉都没了。”
墨夷雪说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般血腥污秽之事不应入她耳中,不等他心生懊恼,便听望凝青语气淡漠地说道:“换血、换皮、换囊,这是梦喰邪术的前三重,等到他修得换骨之术,恐怕就会对你下手。只是梦喰邪术的核心是最高重的换魂,你命魂残缺,恐怕会被梦喰钻了空子。梦喰未必和薛瑞齐心,比起身躯,他恐怕更想吃掉你的魂魄。”
墨夷雪闻言,心情也有些沉重,这些天魔简直无法无天,将他视作盘中美餐,丞相府更是罪孽深重,竟随意屠戮云熙国的子民。
“此物赠你。”正暗自思量着,墨夷雪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她的掌中躺着一枚泛着蓝色星光的坠子。
“这是何物?”墨夷雪接过了星坠,他的指尖触及了柔软的掌心,惹得他耳根一烫。
“这是你的命星。”望凝青无知无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按部就班地走着剧情,“命星与命魂相连,有它在,你的命魂受到牵引,就不会被人轻易摄去。我能帮你的不多,一切都还要看你自己。”
墨夷雪握住了星坠,她总说“我不能帮你太多”,但实际上,她已经帮了他很多了。
自幼长于深宫,周围皆是尔虞我诈、人心莫测,除了母后,谁还会这般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我并不是来求你帮我的,我只是——”墨夷雪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他自认也不是那等□□熏心之辈,可对于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他却是莫名挂心,“我只是什么人?为什么帮我?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你?”
趴在望凝青裙上的灵猫耳朵微微一缩,只觉得耳根酥酥麻麻的,痒得有些难受。
唉,少年人的心事啊……怎么就偏偏撞上尊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了呢?
果不其然,望凝青根本没能听出少年晦涩难辨的深意,只是摇摇头,道:“不要多问了,知道得太多,对你并非好事。”
灵猫心有戚戚地点头,对,你千万别知道得太多,不然以尊上的心狠手辣,给你硬灌孟婆汤都不是没可能的。
“回去吧。”望凝青说着,又是抬手在墨夷雪的眉心轻轻一点。
看着墨夷雪的灵体化作烟云飘散,灵猫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难。
……
墨夷雪从睡梦中醒来,第一时间便是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星坠。
不是梦……
起床,洗漱,练剑,墨夷雪全神贯注地完成了日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比往日亢奋。
“二殿下,皇后娘娘说若是您起了,便去她那里坐坐,有事与您相谈。”
“好,知道了。”
墨夷雪收起了武器,回宫重新打理了一下仪表,便前往了奚后所在的懿宫。守在殿外的两名嬷嬷都是皇后的心腹,见二皇子来了,连忙笑着将他迎进去,贴心地汇报了奚后的饮食以及身体状况,连通报都免了。
“母后。”墨夷雪行了礼,坐在了另一侧的檀木椅上。
奚后四十来岁,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她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行事颇有大家风范,在宫内也很受他人的敬重。她看人的目光总是平静而又温和的,透着豁达智慧的光芒。
奚后打量着自己的孩子,很是欣慰地笑了笑:“一眨眼,阿雪都这么大了,都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听明白奚后的言下之意,墨夷雪皱了皱眉:“母后,儿臣暂时不想成家。”
皇子的婚姻大事是举国关注的焦点,按理来说,两年前就该有朝臣提出此事了。但是两年前,十五岁的墨夷雪还坐镇边关,并且修为突破了先天灵照境,令朝臣为之咋舌。所有人都默认二皇子将来是会飞升成仙的,便也不敢提起嫁娶之事。
奚后摆摆手让嬷嬷们退下,又让心腹看守好殿门,这才握着儿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丞相夫人前些时日带了他们家的女儿薛怜儿进宫,我看了,怜儿那孩子是个好的。举止得体,仪态优雅,容貌更是难得的绝色。想必丞相府为了培养她,也费了不少心思。”
墨夷雪拧眉,正想说话,却听奚后继续说道:“我试探了一下,丞相府那边应当是十年前便开始培养这个闺女的,否则也不会有‘帝京丽姝’的美名。丞相所图甚大,你是知晓的,距离你及冠还有三年,若不能将女儿嫁于你,他们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奚后说得隐晦,墨夷雪却听得分明,他冷了脸,知晓这是一出“缓兵之计”。
墨夷雪还有三年才至及冠,及冠才可入朝封王。在此之前,不管他立下多大的军功,不管奚后如何在后方替他周旋,他们都是无法与权倾朝野的丞相抗衡的。如今他们坐拥的权势恰好处于会让丞相忌惮但又不至于狼狈应对的层次上,若是再给丞相三年时间,指不定等不到他及冠,丞相便已经谋朝篡位了。这个时候,若他答应娶丞相的女儿,就相当于给丞相那方的势力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知道你厌憎丞相一脉,但是我见了,怜儿那孩子的确很好,没有什么野心,行事也十分端庄。”奚后斟酌着话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前些时日,有言官上书弹劾你外祖的学生,我便知道丞相这是打算动手了。你年岁渐大,这些人也越发坐不住了。稳住局势,熬过这三年才是正理,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墨夷雪沉默了,放在往日,他或许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他一想到希华,不知为何就有些难以接受。
奚后打量着次子的面色,知子莫如母,奚后知晓他心高气傲,不屑于用婚事做筹码,便道:“三年后,待你入朝封王,根基稳固,自然有了对抗奸佞的底气。若是你实在不喜那薛怜儿,便将她当做个玩物养着便是了。再不济,寻个由头发落了,也没人能说你什么。”
墨夷雪摇了摇头:“母后,那是个人,并非器物,更非饲宠,怎么可能毫无喜怒,毫不介怀呢?”
奚后被次子的话语说得一愣,转而却是感慨:“吾儿有体恤女子不易之心,甚好。但怜儿那孩子的确不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生出这份心思。不如这次举办花朝宴,阿雪随我去见见吧?若你见过后依旧不愿,母后……母后再想想办法。”
奚后的为难深藏在温柔的言语之下,墨夷雪薄唇轻抿,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有在意的女子,所以不愿意娶薛怜儿。但这般想法,与因为喜爱书画而弃皇子责任于不顾的大皇兄有什么区别呢?生于帝皇之家,本身就有很多无法两全的事。当初若非大皇兄于朝堂上表明自己游戏山水的心志,丞相的野心何至膨胀于此?父皇也好,皇兄也好,他们都为了追逐自己喜爱的事物而将责任视若无物,他又怎能重蹈覆辙?
“我知道了,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