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皇女英之事说来美好,但落在燕皇这等明君身上却实在叫人尴尬至极。
但燕皇心中浅浅的尴尬以及芥蒂,最后都尽数消融在尹南秋婆娑的泪眼里。
尹南秋本就是弱柳扶风般惹人怜爱的女子,她极富才情,又擅管弦之乐,是个即便沉默相对也不会感到尴尬的温婉女子。从外表来看,世人真的很难将尹南秋跟望凝青这等沙场女将扯上关系,但事实上,尹南秋的确是望凝青姑姑的女儿。那位上一代的宋家大小姐,在婚后随同丈夫一同去了江南,后来因早年留下的暗伤逝世,她的丈夫却没有再娶,而是一直妥帖地照料着他们的子女。
南国正清秋,笛在月明楼——而那一位宋家大小姐,尹南秋的母亲,恰好名为“明楼”。
如果可以,宋家和尹家大概都是不希望这个宝贵温柔的女孩子进宫的。
要知道,宋家儿子的名字不是“威”就是“猛”,不是“虎”就是“狼”,唯独女孩子的名字,每一个都要精挑细选,细细斟酌。尹南秋虽然不是宋家的子嗣,但到底有一份断不开的血缘,宋家的长辈们对这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子是非常关怀爱护的。
“看样子,那天也不过是一场意外。”燕皇翻看着暗卫递上来的简报,尹南秋正如他所看见的那般,是一个表里俱清的琉璃美人,绝无攀龙附凤之心。如果尹南秋真的心有城府,那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进皇帝的怀中以换取入宫的机会,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过拙劣粗糙了。
“陛下,皇后娘娘承了一物上来。”暗卫禀报道。
“哦?呈上来。”
暗卫捧了一个木制的小盒,在燕皇面前打开,里头躺着一双宫内制式的秀女鞋,随同这双鞋一同送上来的,还有一封密报。
尹南秋面见燕皇当天穿的衣饰都是宫内提供的制式秀女服,但望凝青在她跌倒的那节台阶上发现了类似油脂一样的事物,调查后发现那是女子用来涂抹头发的花油,凝固后形似蜡状,滑腻非常。但是这种花油在天热的情况下会很快融化,其散发出来的花香混杂在开满鲜花的御花园中,就变得一点都不起眼了。
尹南秋很可能是被人陷害的,她当众失仪,只会让人怀疑她是否有攀龙附凤之心,既失了帝皇的宠爱,又让尹宋两家没了面子,引起君臣离心。另一方面,近来宋清婥颇受燕皇的青睐,毁了尹南秋,也会让燕皇对宋清婥产生芥蒂。
“看上去很像是‘楚国余孽’的手笔。”燕皇将宋清婥的密保销毁,思忖道,“这样一来,朕反而要好好善待尹氏了。”
燕皇决定去见见宋清婥,听听她的想法,自大宴仪一事之后,废后宋清婥便在燕皇的要求下搬出了冷宫,却依旧居住在冷宫边上的一座宫殿里。从卧龙殿到那一处宫殿的路程不短,但为了见宋清婥,燕皇也是甘之如饴。
堂堂皇帝也会有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年心态,想想也是可笑之极。
但燕皇觉得宋清婥值得,她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皇后实在特别过头了。
“陛下请坐,茶还是泉水?”
“嗯……茶吧……”
燕皇说得很犹豫,实际上,仅仅只是待在皇后所处的宫殿里,他都有种坐如针垫般的悚然感。倒不是说望凝青的宫殿布置何等阴森,实际上,望凝青的品位非常不错,屋内的陈设简约大气又不失格调,没有摆设太多昭显身价的古董,颜色搭配非常令人舒心。
前提是,没有那种令人如芒在背的剑气的话。
废后居住的宫殿与其说是女子的闺房,倒不如说是某位问道者的道场。空气中溢散着凌冽纵横、令人皮肤刺痛的剑气;不远处的墙上挂着“慎独”两个力透纸背、银钩铁骨的大字;端端正正摆放在床头、一伸手便能拿到的佩剑……
冷淡到了一定的境界,瞬间让人兴致全无。
面对这样独行特立的皇后,燕皇也只能收起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小小遐思,公事公办地说道:“朕这次来,是为了梓童表妹一事。”
望凝青知道内幕,燕皇便也没有拐弯抹角,他先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对尹南秋并无不轨之心,也没有娥皇女英左拥右抱的想法。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因此燕皇便告知了望凝青之后他的打算。
燕皇打算盛宠尹南秋,以此洗刷尹南秋身上的污名,借此将那些幕后黑手一网打尽。
如果那幕后黑手是“楚国余孽”,那他们最不乐意看见的就是皇室与宋家君臣和睦,算计尹南秋不成功,他们一定会再次出手。只要利用好这条线索,应该就能揪出那躲藏在深宫内的大鱼,如果是身居高位的妃子,那很可能还会牵扯到皇权的更替。
计划是好计划,但这样,尹南秋无疑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所以,燕皇想听听宋清婥的看法。
“表妹已经深陷局中,这时候再说退出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望凝青思忖了片刻,“臣妾会保护好她的,陛下就按照您的心意去做吧。只是有一点,万一……臣妾是说万一,万一这位妃子已经诞下了皇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燕皇陷入了沉默,事实上,这也是他一直顾虑的问题。
对于百姓和臣子来说,燕皇无疑是一位明君,他是致力于稳健发展、体恤民众的守成之主。虽然在位期间虽然没有极力扩张领土,但他却为后来的君王留下了坚实的地基。可以说,没有燕皇如今的付出和积累,就不会有之后慕容辰一统天下、万民臣服的“大帝”之名。
对于皇子公主而言,燕皇也是一位值得尊敬、慈爱宽和的父亲。
望凝青凝视着燕皇,没有开口,她想听听这位明君的判断,想从凡人的身上学习更多的东西。
“楚国……如今已经是燕国的国土了吧?”燕皇沉吟半晌,却是道,“既然都是我大燕的子民,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若是大燕的皇子,那朕自然会以君父的身份相待;但他若是坚持自己是楚国之后,那……”
燕皇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未尽之语,望凝青也已明白。
“这样好吗?陛下。”望凝青垂了垂眸,“国仇家恨,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完全释然,其他人的话,未必能接受流着楚国皇室血脉的皇子……”
“不需要你们释然。”燕皇摇了摇头,“你们有怨恨楚国的自由,帝皇也该有包容子民的器量。”
“不管是大燕的子民,还是原楚国的大燕子民,只要在朕的治下,就会力持公正的。因为总有一天,楚国会彻底成为历史,平民百姓不分你我,只会记得身为大燕子民的辉煌。如果朕身为君王都无法做到包容,那楚国的意志就会永不泯灭,这不是朕想看到的。”
原来如此,即便无法放下仇恨,也要藉由时间和文化的兼容来彻底毁灭“楚国”,如果一直放不下国仇家恨,反而会让“楚国”永存。
望凝青终于知道,为何命书中的“宋清婥”会成为反角了。
因为她没能放下这份仇恨,没能看淡血脉之分,她和贤妃一样成为了“天下一统”的绊脚石,从人人敬仰的女战神变成了“楚国”意志的延续者。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不能放下偏见的人终究会被这股汹涌的浪潮淹没,最终化为尘土。
很好。
那就这么演吧。
……
尹南秋入宫的第二天,便来拜见自己的表姐、名义上的皇后宋清婥了。
而望凝青也在灵猫的一番恶补之下了解了宋清婥和尹南秋的过往,这对表姐妹的关系非常不错,所以燕皇先前才会有“让你表妹入宫陪伴你”这么一说。宋清婥幼年时曾经在尹家居住过一段时日,因为当时宋清婥的姑姑、也就是尹南秋的母亲宋明楼病危,宋清婥便跟着兄长一起去看望姑姑。这段过去没有太多可以描述的事情,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一次闹得沸沸扬扬的绑架事件。
“绑架?”
“对,绑架,好像是爱慕尹家主的女人觉得宋明楼快死了,所以想卖掉她的孩子好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尹家家主与宋明楼有一子一女,男孩比较年长,当时包括宋清婥的兄长在内,尹家一共有四个孩子,简直让人贩子看花了眼。那时的宋清婥武功已经有了小成,上蹿下跳像个皮猴,又因为女孩子跟女孩子玩得比较来的缘故而经常跟尹南秋混在一起。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被人贩子错当成了尹家的嫡子,在一次陪同尹南秋外出玩耍的过程中被拍花子给拍了,一起被送出了南城。
因为这件事,宋姑姑被气得一病不起,尹家主也大发雷霆,但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宋清婥就背着尹南秋走回来了。
重复一遍,宋清婥五岁修得第一口内息,七岁剑术小成,十岁轻功入臻,十三岁战场大杀四方,十五岁成了塞北的活阎王。
当时已经八岁的宋清婥收拾起人贩子来简直是砍瓜切菜所向披靡,她对于自己被拍花子拍了这一事感到十分愤怒,小小的自尊心简直破碎了一地。带着表妹平安回归了尹家之后,宋清婥就将迷药和毒药的抗性培训搬上了行程,这才有了后来塞北无坚不摧的阎王之名。
而在尹家家主调查出绑架事件的幕后黑手之后,宋清婥一人一剑杀进了那个女人的家宅,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因为铁证如山,那户人家心虚得连狡辩都不敢,那女人最后被宋清婥拽着头发拖到姑姑的病床前,给宋明楼和尹南秋磕头赔罪,可谓是颜面扫地了。
宋清婥的性情便是如此桀骜不驯,入宫后也是碍于“忠心”才不得不收敛了些许,这也是宋家听见她要入宫之后忧心忡忡的原因之一了。
“阿婥。”望凝青回过神来,只见一双白嫩纤细的柔荑端着一杯清茶,送到了她的面前,“你还好吗?”
“没什么。”望凝青接住了茶盏,斟酌了片刻,“南秋。”
“你以前都唤我‘南南’的。”尹南秋莞尔,轻轻掠起鬓边的散发,“你还说过这个小名听起来更有江南水乡的柔软。”
“是吗?”望凝青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佩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毕竟都长大了。”
“是啊。”尹南秋有些怅然,低低一叹,“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你重逢,当真是……天意弄人。”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阿婥。”
“我过得很好。”望凝青并不擅长与尹南秋这样的人相处,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太过柔软,像一汪容不得污秽的清潭,或是一面锃亮通透的明镜,任何粗手粗脚的行为都会破坏她的细致,只能像对待一朵花般温柔地对待她,“你呢?南秋。”
听见她坚持唤她“南秋”,尹南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宛若振翅而飞的蝶:“我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你,阿婥。”
“你入宫后,就再也没给我写信了。”
宋清婥以前与表妹尹南秋是有保持书信来往的,只是她入宫之后,每日不是忙于后宫政务,就是忙着抵御各种魑魅魍魉的伎俩,两人的联系这才渐渐淡了。再后来,宋家安排给宋清婥的宫女都被打发走了,她在后宫里毫无人脉,书信自然也就送不出去了。
“我知道阿婥这样的性子,不管去到哪里都能照顾好自己的,但是……我果然还是会很担心。”
尹南秋说着,那双柔软的眼眸便蒙上了一层水雾,迷离如丝,带着显而易见的悲伤:“你明明是翱翔苍穹的雄鹰,却偏生被困在这后宫的方寸之地。我还听说你自请闭关于冷宫,身边都没个人来照顾你,你还在战场上受了伤……我真的好担心。”
望凝青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但下一秒却听尹南秋喃喃地道:“……母亲就是这样去世的,我害怕你也会这样。”
“……不会,你放心。”望凝青迟疑了片刻,只能这么安慰她,“心只方寸,阔土亦为囚笼;心怀霄汉,陋室亦有碧空。倒是你,选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有人暗算于你,可否告知于我?如果是被人算计了,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我不清楚。”尹南秋神情有些沉重地说道,“我进宫只带了父亲安排给我的贴身侍女,她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尹家工作,不可能会背叛我。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内务府送过来的,应该不可能有问题的才对。”
“内务府吗?”望凝青微微挑眉,秀女需要统一着装,因为她是“废后”,贤妃行为处事又相当谨小慎微,所以如今操持宫内大小事务的人是出身最高、持掌半面宫印的淑妃。
淑妃曾经算计过宋清婥,但她是“七皇子”的生母,对于望凝青来说,她的身份还是有些特别的。
“是的,其实不小心跌倒我也觉得很难堪,但比起那个……”尹南秋涨红了脸,有些愤怒地掐紧了手帕,“送来的秀女服做工松散,衣襟处还开了线,如果不是我那天夜里发现,连夜缝补了一番,恐怕我会在陛下面前摔倒,衣襟又散开……”
望凝青微微一顿,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如果当真如此,淑妃的嫌疑的确很大。
“我知道了,我会下令让人去调查的,你回头让人将那件秀女服送来给我。”
“我知道了。”尹南秋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望凝青,咬唇地道,“阿婥会怪我吗?因为我太不小心了,陛下……我不是故意要跟阿婥争抢圣宠的。”
望凝青瞥了她一眼:“我若是在乎那些,就不会自请居于冷宫了,你别多想。”
“那就好。”尹南秋垂头,死死攥紧了巾帕,“那就好……”
——“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