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除了云鬓花颜的俏佳人、风流倜傥的美郎君以外,还有出身功勋世家、一事无成唯独擅长吃喝玩乐的纨绔子。
贺飞章是一名纨绔。
身为义章候的嫡次子,他身份显贵,又不必继承家业,天塌下来有老子和同胞兄长在上头顶着,他这辈子就是坐吃山空都没人能指摘什么。贺飞章玩得起,也很会玩,什么蹴鞠、马球、投壶都是他玩腻的东西。如果说这华京的世家子弟分为二边天,一边属于萧瑾,那另一边就合该属于他贺飞章了。
萧瑾一派的文人雅客和贺飞章一脉的世家纨绔彼此看对方都不大顺眼,虽说不至于撕破脸,但是如果有机会嘲笑对方的话那是绝对不能放过的。楚奕之身为萧瑾的好友,京城四小郎君之一,素来有“清傲如梅”的美称。他和容华公主的婚事自然备受瞩目,但会关注此事的除了真心担忧好友的萧瑾以外,就只剩下贺飞章这样奔着嘲笑人来的纨绔子了。
“贺兄,我等一众泛泛之辈里唯独你身世最为显赫,不知你可见过长公主其人?传闻那般不堪,莫不是貌若无盐?”
“胡说,长公主自幼妙有姿仪,年祭之上先帝便曾称长公主为‘皇朝第一美人’,就连当年的华京第一贵女徐太妃都得避其锋芒,封号都取了‘容华’二字,足可见其姿容之盛。贵兄此话未免有些贻笑大方了。”
“贤弟说得是,是我想左了。”最先开口的人面上讪讪,赶忙拱手作揖,连连讨饶。
“长得美又如何,天底下漂亮的姑娘还少吗?春花秋月各有姝色,委实难分高下,依我看,长公主许是在偏爱那一口的人眼里生得美些罢了。”贺飞章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但是生得美、出生显贵又如何?如此‘真性情’的妻子,我是万万不敢要的。”
贺飞章口无遮拦,却也没人见怪,景国本就民风开放,颇有百家争鸣之阔达,就算这半年里因为新帝登基而闹得朝堂人心惶惶,那也与他们这些承祖上恩荫的皇室子弟无关。圣上喜爱风花雪月,又惯来自诩是个有德行的“君子”,君子仁孝,怎么可能不对他们这些沾亲带故的宗亲子弟好?而景国又以“狂”为傲,此时说起皇家的风流韵事,那是一点都不觉得心虚的。
眨眼间,就到了大婚之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贺飞章带着自己的狗腿子们来吃喜宴,实际是为了看楚奕之的笑话。
公主成亲是为“下嫁”,延续了古老的传统,婚礼实为“昏礼”,选择在日落黄昏之时嫁娶,凤车銮仪,红妆十里。景国的婚礼没有凤冠霞帔,只有“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新郎穿红衣,新娘着绿裳,不披盖头,反以团扇遮面。
公主銮仪已至,楚家郎君楚奕之一身红衣,亲身相迎。
楚奕之的容貌生得极为标志,五官好似浓墨重彩的油画一般深刻,眼眸极黑,深邃得如同玛瑙雕成的珠子。公主大婚,驸马身上的婚服自然是官制的,那婚服花纹繁复不说,还是大红的艳色,少有郎君能够驾驭得住。但楚奕之一身红衣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华丽的衣饰不仅没压住他的风采,反而令他更显卓尔不群,颇有几分剪雪裁冰、迎寒而开的孤傲之姿。
贺飞章远远看着,心里暗骂,这楚家大郎跟萧瑾就是一丘之貉,惯会拿捏作态,也不知娶了这荒唐出名的公主,他以后可还抬得起头来?
“这皇朝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在场的宾客里,多半是怀抱着这个疑问前来参加喜宴的,毕竟世人对于容华公主向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心里实在好奇。
他们就看着楚奕之走上前,朝着銮驾里伸出一只手,礼数周全,恪守臣子本分,只是那神情冷淡得不似娶妻,倒像是迎殡。知晓内情的都知道楚奕之平日里就是这副德兴,不知晓的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心想,不管如何声名狼藉,公主都是备受盛宠的金枝玉叶,楚家大郎这般敷衍,怕是要得罪这以跋扈出名的公主了。
公主下了轿,一只手虚虚地搭在驸马的手上,两人联袂踏入喜堂。坐在席上的贺飞章立刻站起身探头望去,只觉得长公主满身金镶玉翠,晃得人眼前阵阵重影,竟是看不分明。两人拜了堂,便是却扇,驸马颇有才名,这却扇诗做了一首又一首,却不见公主挪开团扇。皇家公主矜持,但贺飞章却受不了这般“千呼万唤”的折磨,他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恰好跟上首的新娘子撞了个对眼。
新娘子方才居然好似在出神,贺飞章这一探头,她立刻回过神来,也没遵照规矩驸马念一句便挪一点,而是干脆利落地挪开了扇面。
千呼万唤始出来。
“嗡”地一下,贺飞章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手里的青铜酒爵一个没拿稳,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热闹喧嚣的喜堂一时间针落可闻,就连司仪都好似忘了礼数般哑了声,嘴巴张了又张,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场众人,谁没在私底下臆想过容华公主的模样呢?这样的一个绝色佳人,身上纠葛着那般暧昧的桃色,想来应该是极为妖艳放.荡的女子?她应当是何种模样呢?举止轻佻?美目含情?丰满娇艳到一眼就让人联想到**之事吗?
可谁都没想到,容华公主居然生得这般模样。
她美吗?自然是美的。她艳吗?自然是艳的。
可是在那盛极的姿容之下,却有着一双清冷孤绝的眼眸,不带任何**,不染任何尘俗。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艳极的皮囊下藏着极致的孤清,仿佛骨血里都藏着凛冬的冷冽,干净得好似深山里的一捧新雪。
那是千山月淡,万里尘清。
虽然她飞快垂眸敛下了眸色,但那抬眸一眼,煞得人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了一起。
贺飞章愣愣地看着,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久前和父亲的一段谈话,他问阅美无数的父亲,什么美人才能美得让人一见倾心?
那时候惯来爱笑的父亲没有笑,他长吁短叹,说一见倾心不可怕,怕的是那看一眼就套你半生,让你抓心挠肺却求而不得的人。
他心想,可笑,这世上哪里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只要不跟皇帝看上同一个女人,他怎样都能挣一挣。
可是现在,贺飞章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灼了起来,他想,那时说大话的自己是有多蠢?总是用自己肤浅的见解去剖析父亲的话。是啊,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一种美人,她不笑不嗔,就那样坐在那里,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孤冷高绝一如天上人。可是你却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只想将自己的颜面和自尊都捧到她脚下,问她踩得开不开心?她开心,就对他笑一笑,就笑一下,他连死都愿意。
嘲笑楚奕之?不,他只想问公主府里还缺不缺男宠?长得不是很好看但是有权有势还不要名分的那种。
却扇之后,公主便被请入洞房了,驸马还得在外头敬酒。
只是这一回,嘲笑驸马的人少了,恨不得把他灌出胃疾的人却多了很多很多。
新房内,望凝青屏退了侍女,面无表情地望着吱哇乱叫的小白猫,脑海中还在梳理着方才知晓的讯息。
“尊上,您刚刚是不是没稳住呀?要是被人看出来了怎么办?”灵猫焦急得抓耳挠腮。
“唤我名字或者唤我公主。”望凝青也没提自己会走神完全是因为灵猫不合时宜地在她识海里说话的缘故,扮演容华公主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一个不小心便会流露出属于“望凝青”才有的神态,“方才之事,你再同我细说。”
灵猫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作为有些不妥,自觉得彼此的情分已经足够亲密了,便也乖巧道:“公主。”
灵猫很快便将自己刚刚收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简单来说,它在塑造“王凝”这个身份时出了一点差错,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灵猫自己就可以随手解决的。但是它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实在没什么经验,剪不断理还乱,事情越处理越是糟糕,眼看着命轨即将失控,它这才哭着回来找望凝青汇报情况,因为已经影响到气运之子的命轨了。
其实真要较真起来,还是楚家这件事引起的。
命书虽然没有写得特别详细,但在原定的命轨里,楚家虽然并未被满门抄斩却也折了许多子弟,数名性情贞烈女眷因为禁卫军手脚不干净而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楚家的劫难为景国的覆灭埋下了祸根,虽然新帝最后迫于天下文人口诛笔伐以及朝堂威势而不得不收手,可心里却记恨着楚家,楚家大郎依旧成了驸马,可楚家二郎以及楚家幺儿却被发配到边远之地,遇见了身负下一代王朝气运的潜龙袁苍。
镇北将军之子袁苍,下一代苍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这个小千世界里近百年来唯一的气运之子。袁苍身负太平盛世之命脉,气运之盛堪称一界支柱。在原定的命轨里,身为镇北将军老来子的袁苍虽然自幼习武,却偏爱舞文弄墨,喜交寒门子弟。他有一位名叫“林陌深”的莫逆之交,可那名叫林陌深的寒门弟子却在科举前夕触怒了权贵,被挑断了手筋丢进了汉河,生死不明。
袁苍得知好友出事,心中大恸,急忙赶往京城,却没想到恰好避开了北城的一大劫难。那景国安都王王项乃是常明帝的兄弟,是王皎然和王凝的王叔,眼看着新帝登基仓促,民心不稳,便萌生了不该有的野心。王项想要杀死王皎然,再扶持年纪尚幼的十七皇子登基,自己做摄政王,可他忌惮手掌军权的镇北将军,怕被清君侧,便想出了一招毒计,和凉夷国里应外合,趁着镇北大军发军而屠了袁家。
王项将袁家之死伪装成凉夷刺客所为,镇北将军和他两个已经及冠的儿子领兵在外,听闻此事心下大乱。镇北将军年事已高,加上有人偷偷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致人心衰的药物,激怒之下一命呜呼,安都王派去的将领趁机夺权,暗杀了两名袁家郎君,最后导致城破。
这是袁苍命轨中的转折点,他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心中恨意滔天,从此弃文从武,决意为一身忠胆却不得好死的家人报仇。
袁苍在返程的路上遇见了押送楚家二位郎君的队伍,他扮作流寇劫持了队伍,结识了楚家二郎,又得到了楚家的倾力相助。有楚家的钱财支持,他筹备了足以抗敌的军饷,千里驰远边城,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下了已经死伤惨重的镇北军。此举为他赢得了军心,因为那一年新帝登基大赫天下,又斥巨资重修了皇宫,骁勇善战的镇北军没死在敌人的手里却险些饿死沙场,是袁苍救了他们一命。
后来,安都王谋反,在第三年毒杀了昌顺帝王皎然,扶持十七皇子为傀儡,自立摄政王;而袁苍忍辱负重,率领镇北军夺回了边境城池,最终成功挽救了破碎的山河,斩杀了仇人安都王,覆灭景国,开创了苍国盛世。
而容华公主王凝,只是这其中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配角——可偏偏,又是一个要命的配角。
“……我的错,我当时候看林陌深是短寿的命格,心想与其丧命还不如给您做男宠,好歹能活命。”灵猫泪眼汪汪,“可是我没想到林陌深是袁苍的替劫人,现在那袁苍被镇北将军拎上战场了……我怎么使绊子都不能让镇北将军改变主意,这可怎么办啊?”
“……”望凝青沉默了一瞬,轻轻抬眸,眸光冰冷,“我现在回府杀了林陌深,来得及吗?”
灵猫:“……五天前或许还来得及,但是现在……”镇北将军大概宁愿把气运之子的腿打断都不肯让他下沙场吧。
临阵脱逃是不可能的,但眼下冬季即将来临,没有军饷又腹背受敌,怎么想都是一个死局啊!
灵猫急得快要哭了,要是他们真的一个不小心弄死了气运之子,这因果反噬可远比一个楚家要来得可怕,望凝青魂飞魄散都不离奇,毕竟修真者死后是不能入地府的。想到自己一个疏忽大意就要害死晗光仙君了,灵猫顿时呜咽出声,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别哭。”望凝青没慌,她有些生涩地伸出拇指拭去小白猫的泪水,语气淡漠地道,“我会解决的。”
“吱嘎——”门,突然开了。
灵猫的哭声一噎,它仰着小脑袋看着望凝青那张看破红尘的寡情脸,忍不住嗫嚅地道:“……那个,您要不,先把洞房的问题解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