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秋第一次遇见宋清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女孩好奇怪。
有些刺刺的、干枯而又毛躁的长发, 像男孩一样束成高高的马尾, 美艳娇丽的眉目被那一身枯黄黑亮的皮肤破坏得一干二净,站姿、仪表、气质都好, 一点都不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她往街道上一站, 吸引的基本都是小姑娘的目光,如果忽略她是位大家小姐的事实,尹南秋或许会以为她是久经沙场的干练战将。
但是,与英姿飒爽的母亲不同,她既不凶戾也不狂躁,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 总是冷冷淡淡的, 凝着一湖冷彻的时光。
她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尹南秋这般想。
既不会勾心斗角,又不懂讨人喜欢,总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作壁上观, 不知该说是木讷还是冷淡。
明明是堂皇光明的宋家女, 可却不像母亲一样眼底容不得沙子。尹南秋的小聪明在表姐宋清婥的眼中就像关公面前挥舞的大刀。她不阻止她的恶作剧, 也不戳破她的表象, 有些时候, 尹南秋会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宋清婥看来甚至是有几分可爱的。
她就好像站在一个比所有人都要高的境界里,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 一如神明俯瞰着蝼蚁。
这可太讨人厌了。
尹南秋讨厌宋清婥, 讨厌得不得了,因为她从小就是一个骄傲的孩子,街坊领居都会夸她大方懂事,她一直都是其他孩子的榜样。直到有一天,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宋清婥,比她更强,比她更傲,甚至还用那神明一样的眼神、近乎骄纵地注视着她。
该说是蓄意报复,还是说恃宠而骄呢?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就会一脸羞赧腼腆地站在宋清婥的身边,扮演着“温柔表妹”的角色。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不知不觉间她也习惯了一旦自己闯了祸,就由宋清婥来收拾烂摊子。
说善后也不对,纯粹只是背黑锅而已,毕竟只要两人一起出去玩,出了事大人也会觉得是宋清婥的错,因为尹南秋是乖巧温柔的代名词。
真正惹出祸患便是幼年时的拍花子事件,那时尹南秋闹着要去南城的一些“禁地”里开开眼界,宋清婥拿她没辙,仗着艺高人胆大,就带着她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领着一个七岁的孩子,被人盯上是很正常的事,宋清婥实力不弱,但耐不住她还带着尹南秋这个拖油瓶。
所谓的“遭到迷药暗算”不过是糊弄大人的,真正的情况是因为尹南秋,宋清婥才会落到了人贩子的手里。
尹南秋遭遇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事情。
与外表雌雄莫辩的宋清婥不同,尹南秋的样貌气质注定了她不可能会被人贩子卖往除了青楼以外的其他地方。那也是尹南秋第一次感到绝望,她那些引以为傲的手段伎俩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被浓重恶心的胭脂水粉包围起来,听着老鸨令人作呕的窃笑,她那即便精心保养依旧满是麻皮褶皱的手在她身上摸着,涂着艳色胭脂的唇一开一合。尹南秋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了,她只听见两个极尽羞辱的字眼,穷尽她毕生学识也无法形容的肮脏——“验货”。
然后尹南秋就看见了宋清婥第一次发火,那个永远心平气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宋清婥,为她怒发冲冠。
“难受了?”她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那咸涩的液体里还混着宋清婥的血。她为了挣脱迷药以及绳索,手腕都被麻绳磨烂了,可她一只手还提着剑,一只手还在为她擦眼泪,“别哭,我让他们都给你磕头谢罪。”
宋清婥说到做到。
从人贩子到老鸨,从那个想要取代母亲的女人到那些嘴碎的奴仆,所有人都痛哭流涕地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
见过神明为你拔剑出鞘的瞬间吗?那双目下无尘的眼为你的遭遇而染上了愠怒,那种属于人的色彩在她的眼眸中升腾,这让她黑色的眼珠子比平日里看起来的还要黑,还要亮。她的剑是一柄古朴厚重地青铜剑,既不华丽也不漂亮。但当她横剑而立,刺出了一点雪亮的剑光,尹南秋发誓,她此生再未见过如此惊艳的一剑,再未见过那样耀冠寰宇的光芒。
她的衣袂无风自动,被凛然锋锐的剑气吹鼓得猎猎作响,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有如不可翻越的山峦。
——就像神一样。
“明明她是三尺青锋冶雪水,您却要她锈迹斑驳深宫藏。”尹南秋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纤细的五指攥紧了胸襟。淌下的泪水风干在脸上,有种刺刺的疼。但这次,再不会有一个人轻抚她的脸庞,为她拭去所有的悲伤,“我怎能心甘?”
“如果她只是一直待在冷宫里,我还能安慰自己她是功成身退,能够安度晚年,可为什么,她还要一脚踏入这浑浊的世间呢?”
尹南秋与花静姝是闺中密友,因为性情相投所以常有往来,在表姐宋清婥入宫之后,花静姝便一直在暗中寄信于她,谈的大多都是一些关于宋清婥的事。花静姝很聪明,对宫内的局势也看得分明,都说余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于冷宫中的废后,她也是看得心底门儿清。
宋清婥在冷宫过得如鱼得水,没有半分烦闷不乐。尹南秋心想也是,她毕竟是那种骨子里都透着洒脱超然的人。
既然宋清婥自己都不在意,那复仇便可以暂缓些许。尹南秋原本是想等摸清楚丞相家的底细,从根源上解决掉淑妃的,但谁知情况根本不允许。那时,花静姝遭人迫害进了冷宫,对方的势力根深蒂固,藏得极深,静姝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落马了。
一场大宴仪,宋清婥重新入了燕皇的眼,宫内暗潮汹涌,尹南秋便嗅见了不妙的气息。
所以她入了宫。
“这巍巍深宫,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尹南秋的父亲这么劝她,在他看来,女儿应该有更简单也更幸福美满的一生。
其实,比起心性正直的母亲,她更像心性诡诈的父亲。父亲披着温和良善的外皮,骗了母亲一辈子,她想,她也可以的。只要想办法将淑妃拉下马,过后再找个由头被打发去冷宫,她就又可以向幼时一样,撒娇卖痴地要阿婥带她翻墙出去买糖人儿。
可是她败了,败得一败涂地,也败得意料之中。
因为她急于求成,不自量力,想要权衡一下阿婥心中她与燕皇、与这个天下的轻重。
尹南秋说完之后,便不再抬头,燕皇却像是一瞬间衰老了不少,神色都带着颓靡。
尴尬而又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燕皇才哑声说道:“德妃谋害皇嗣,玩弄权术,意图干涉皇位更迭,即日起——”
燕皇说到一半就卡壳了,以尹南秋的所作所为来判罪,从此禁足不出或是打入冷宫都是正常的。但是如今淑妃被判了罪,尹南秋的所作所为就不能公开示众,否则就没有对丞相府下手的理由了。但是如果无缘无故地发落宫内的嫔妃,而且还是刚刚才“痛失爱子”的德妃,燕皇难免就要背负上“薄情寡义”的污名。
燕皇看向了望凝青,他会“听见”尹南秋的图谋,也是因为皇后对她下了套,既然如此,不如将对尹南秋的处置权交给皇后。
非常莫名的,燕皇就是坚信,宋清婥一定会给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燕皇并不知道,望凝青心中已经升起了杀意。
说是杀意也有些不妥,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对于大局趋势再次超出把控的浅怒。从尹南秋的阐述里,望凝青可以了解到,尹南秋原本是没有入宫的打算的。因为原本的命轨中,宋清婥一直蛰伏于冷宫,从未拔尖冒头,也从未得到过燕皇的器重,所以尹南秋即便是想报复淑妃,也只会选择徐徐图之。换而言之,尹南秋很可能是气运之子掰倒淑妃一脉的基石。
尹南秋并不知道贤妃是楚国公主,也不知道宋清婥在暗中培育七皇子意图把控皇位的更迭。在仇视淑妃并且在五皇子对外表现得格外谦和稳重的情况之下,尹南秋很可能会选择与五皇子合作,将淑妃以及丞相府的罪证交给五皇子。
命书里曾经提到过,在废后谋反之前,谁都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做。换而言之,宋清婥心中的谋算也不曾对任何人诉说,包括这位远在江南的表妹。直到宋清婥最后因谋逆而死,尹南秋恐怕都没来得及反应,自然在命书中也不会有什么着墨。
望凝青得到的命书只写到宋清婥死后,对于气运之子,也只是简单提到他最后孤家寡人,一生孤寂。
如果按照越往后的敌人越强大的定理来进行逆推,七皇子之后是宋清婥,宋清婥之后是贤妃,那贤妃之后呢?
命书里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无比——那位燕国的英雄宋清婥,缔造了宸帝的永世孤寂。
与楚国有血海深仇的废后,被废后培养出来的七皇子,憎恨着废后的母妃,那是否还有……倾慕着废后而背叛宸帝的尹南秋呢?
虽然对气运之子素未谋面,但此时此刻,他的一生在望凝青的脑海中便有了模糊的轮廓。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反角”。
尹南秋不能再留在宫中了。
这样想着,望凝青单膝跪地,垂头道:“德妃会犯下如此大过,皆因臣妾之故。”
望凝青没有说什么“罪不至死”,而是直截了当地道:“臣妾愿代她承受一切罪责,还望陛下慈悲,恕她一条生路。”
“请陛下……令德妃‘病逝’,臣妾发誓,世上再无‘尹南秋’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