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对世人来说不长不短,对修者而言,却只是一段转瞬即逝的时光。
这三年的时间里,空逸不负天才之名,再次突破至金丹中阶,空涯、素心、素荧先后突破金丹,而身为掌教首徒的素尘却在一年前闭关后久久没有消息。
“该不会是结丹失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吧?”有不喜素尘的人私底下这般猜测。
这种恶意也并非无缘无故而来,实在是这短短的两三年里,掌教首徒原有的那点光辉都被其他的同门压制得彻底,反倒是她不近人情的一面越发深入人心。
如今的天枢派内,对掌教首徒的看法分为两派,但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双方的看法都十分极端。
讨厌她的人恨不得她事事倒霉,与她有关之事无论是非都先入为主的有一个不喜的观感;反之,喜欢她的人也处处维护,便是听见他人说她一句坏话都要变脸。
这样的“爱憎分明”在讲究中正平和的仙家门派中是个稀罕事,但不管是讨厌还是喜欢,对掌教首徒印象深刻却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望凝青是在恶潮即将来临前的一个月出关的,境界已经步入了金丹期。
她出关的那天柔风和煦,常年飘雪的主峰甚至罕见的没有下雪,她孤身一人走出山府,神情平静得看不出她在突破金丹时曾几经生死、命悬一线。
素尘这具躯壳突破金丹期比预想中的还要困难,所谓金丹便是要在修士的内府处凝聚成“核”以供吸纳灵力,但这简简单单的一步,对素尘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聚气这一步说来简单,但对一个道体污浊、根骨被废的修士来说,如何提纯被污浊的灵力?如何架起已经淤堵的脉络?
更重要的是,身为一个纯阴之体,如何调和体内过盛的阴气,不让本就麻烦的体质为日后的进益埋下祸根呢?
望凝青想了很多办法,也做了许多的尝试。正如那些人猜测的那样,这一年里,她的确是结丹失败了。
但不是一次,而是十七次。
她亲手碎掉自己已经成型的金丹,足足十七次。
望凝青凝结金丹的过程堪称惨烈,聚气但凡出现一点问题,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将金丹打碎重来,一次又一次,通过这种方式,在丹田内凝聚起足够纯净的灵力。
第十八次凝结金丹时,望凝青用剑划开了自己的脉搏、放掉体内大半的血液之后,在舌根下压了一颗固本培元丹,硬生生在华阳池水中聚气。
验证失败花费了望凝青一整年的时光,但最后的结丹,却只用了短短三息。
换一个人站在这里,或许早就已经崩溃了,不管是打碎金丹的痛楚还是这段时间内承受的压力与折磨,都足以毁掉一个人对道的憧憬。
但对于望凝青而言,结丹只是让她稍稍找回了过往的自己。
对于其他人而言,渡劫失败不过是重回凡间,但对于从知世故开始便已是筑基修士的望凝青来说,凡尘不比泥沼好到哪里去。
望凝青在天光下仰头,心想,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丹田充盈的感觉了。
——恍如隔世。
她踏出了山府,如临云端般踩在土地上,从脚底传来飘摇般的轻盈感,令古今无波的心绪都有了一丝层澜。
但很快,这点鲜活的心绪便被望凝青收拾了起来,她抬头,望向庭院中驻足的身影。
那人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等得与难得雪晴的雪隐峰都融为了一体。
他的微阖的眼睫有些湿润,带着冰雪融化后微不可查的凉意,一双酝酿着非人神性的金瞳半垂下望,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栖云真人。
听见望凝青打开山府的动静,他眼睫颤了颤,仿佛从一樽雪雕一点点地变回了人。
栖云真人远远地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见她金丹已成,气色尚可,便微微颔首道:“尘儿。”
望凝青朝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不等她垂首听令,头顶便忽而一沉,传来了十分陌生的暖意。
“金丹已成,无天雷劫。”栖云真人的语气十分平淡,一如当年,“不错。”
没有天雷劫,证明渡劫之人的心性已经被天道认可,上苍并不需要一场挫身之苦来考验此人的心智。
被揉了脑袋的少女神情困惑,这种除了表达亲昵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肢体接触,实在不像是那个原命轨中万事万物过眼而不入心的栖云真人会做出的举动。
栖云真人说完后便离开了,仿佛只是单纯过来确认一下弟子的进度而已。
望凝青也没在意,因为恶潮将至,整个天枢派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里。
素尘的出关鲜有人知,除了弟子铭牌上的魂印悄无声息地拔高了一个境界,没有人知晓闭关一年的掌教首徒已经结丹。
望凝青出关的时日也赶巧,正好是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落下帷幕的时候,今年进入内门的弟子有五人,其中便有白灵以及与照先。
与照先会进入内门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事实上,若不是空涯在上一届宗门大比上横空出世,与照先早该入了内门才是。而白灵则和另一位师妹一起,被司祭长老丹凝真人收入门下。除此之外,另有两位元婴修士选择了收徒。
天枢派年青一代的弟子接连突破金丹,为正道的中坚力量灌输了新血,不管对于凡尘还是仙门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即便是正道第一仙门,也鲜少出现这等盛事,空素这一代堪称群英荟萃,夺尽了举世辉光,单单这段时间前来贺喜的仙家门派就险些踏平了天枢派的门槛。
相比之下,素尘十八岁结丹,放在任何宗门内都能称得上天纵奇才,但有师弟师妹们专美于前,掌教首徒就变得不大起眼了。
望凝青并没有急于现于人前,而是认认真真地巩固了自己金丹期的境界之后,才在恶潮将临时出现在即将前往凡尘的队伍面前。
掌教首徒突然出现,让所有金丹期的内门弟子都惊诧了一瞬,见她已经突破金丹,便也纷纷为她贺喜,无论如何,金丹修士已经有了被世人敬重的资格。
虽然众人也从素尘闭关了足足一年这件事中看出了她结丹不顺,但也没有想要戳穿的念头。强者都有任性的资格,即便略有瑕疵,那也不容他人嘴碎。
话虽这么说,当司仪长老说出三十六代弟子将由素尘领队时,队伍还是骚-动了一瞬。
眼见有几名弟子忍不住要提出质疑,司仪长老也毫不客气地抓过一边冷着张脸的素尘,将她手背上的琢叶印亮了出来。
“这并非儿戏,也并非掌教的决策,天枢派门规壹章二,掌门不主事之时,由当代弟子首席统帅门中弟子,权能逐阶下递。”
目前宗门内拥有席位的仅素尘一人,就算有其余弟子得到了琢叶印,素尘也是当代的第一人。
那几名提出质疑的弟子顿时哑火了。
如果只是“掌教首徒”带队,他们还能抗议一下掌教行事有失偏颇,但否认“首席”?算了吧,以后还想不想在天枢派中过活了?
不得不说,素尘得到首席之位的消息对许多人都造成了冲击,当代掌教寿数久长,除非飞升否则执教个百八十年的绝不成问题,怎么下任掌门的竞选就开始了?
准备出征的金丹期弟子们议论纷纷,前来送行的其余弟子也神色沉重,刚入内门不久的白灵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首席——提起这个名号,第一个让人想到的便是贤德有能之人。在白灵的心中,只有师兄与照先这样虚怀若谷、宽厚仁善之人才配得上首席之位。
可素尘?这个嫉贤妒能、心胸狭隘之人,资质不如刘索师弟,名望不如与照先师兄,她到底何德何能占据这首席之位?
白灵的怨愤以及不甘并没能很好地传递到望凝青的心底,在外人看来沉稳冷静的掌教首徒其实罕见地神思游离,因为她知道,这一次的恶潮实际上并不危险。
魔尊心怀诚意而来,自然不会让妖魔随意屠戮百姓,也正是因此,他自己最后也被栖云真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望凝青率领着众弟子抵达了金棘城,镇守山河自然不是一家之事,只是金荆城称得上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由正道第一仙门驻守。
和天枢派一同镇守金棘城的还有另外两个地阶与玄阶的宗门,这两个宗门虽说不是天枢派的副宗,但在天枢派弟子到来的第一时间便让出了统筹权,颇有唯天枢派马首是瞻的意思。统筹权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谁负责,出事了自然会被追究,毫无情理可言。望凝青也没有推辞,很快便将所有门人分配到各个地点。
随着血月的来临,人界的天空渐渐暗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能逃的人早已赶往内地,而走不了的人也只能行尸走肉地徘徊于此,神情惶惶不可终日。
仙门弟子构设了结界,竖起了阻挡妖魔的屏障,但是每次恶潮之战中逝去的那些鲜血淋漓的名字,都提醒着他们,真正的战斗或许残酷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尽管如此,驻守在这里的弟子们也没有退怯。
这或许也是仙门要求参战弟子必须是金丹期的原因,金丹期弟子的心境已经足够坚韧,不至于因此而道心不稳。
“师姐。”与望凝青一同驻守城门的空逸,偶尔会有些怅然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你说,血月是天道给予凡尘的磨炼,还是众生孽力的反噬呢?”
如果是磨炼,那天道最终想要的是怎样的结局?如果是反噬,那芸芸众生又做错了什么?
“不知。”望凝青不答,修士岂能随意代替天道发言,“天机难测。”
“人与妖魔的战斗,会有看得见尽头的那天吗?”空逸单纯地询问着,没有任何恶意,没有任何坏心,甚至没有任何偏颇,只是单纯地询问。
望凝青沉默许久,却是道:“不死,不休。”
——种族之争,残酷至此。
血月临空之日,众人彻夜难眠,一个个身穿道袍的修士伫立于城墙之上,任由凉冷的暮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袖。
所有人都沉默,所有人都在等。
但是,预想中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妖魔却不见踪影,边界线的上空一片混沌,隐隐有魔气与铁锈的腥香溢散而出,将压抑逼仄入骨。
修士们等了一夜,却依旧不见妖魔的踪影,血月临空之时难分昼夜,恍然回神时,难免面面相觑。
“魔界情况有变?”空逸心有不解,打出一道通讯符将消息传回主城,“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
他话音刚落,却忽而觉得后背一冷,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如毒蛇般爬上了脊骨。来不及多想,空逸几乎是瞬间拔剑,如一阵狂风般席卷至素尘的身前。
“师姐!”
“我知。”望凝青摁住了空逸护在她身前的手,冷然道,“冷静。”
有什么东西——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沿着溢散而来的魔气,一点点地靠近。
那种黏腻而又浑浊的气息,参杂着骨血与阴煞之气,仅仅只是气息涤荡,素尘便已面色泛白,体内的阴气隐隐有失控的痕迹。
“哎呀。”一声清甜而又曼妙的呼唤,雌雄莫辩,宜男宜女,“真是的,杀得我手都麻了。”
血月临空,鬼门大开,那一瞬间刮面而来的风呼哨着万鬼齐哭的魔音,一双白皙得近乎惨白的手自浑浊的魔气中伸出,如拂开珠帘般轻轻一扫。
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们人族的修士,谁是主事的啊?”
那诡谲而又曼妙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无边暗色中走出一条纤细修长的的身影,妖艳而又溢满了不详的气息。
“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真是令人不快。”
血月黯淡的辉光中,一名足以令山河失色万物喑声的美人缓步而来,殷红的唇,乌黑的发,白皙如纸的皮肤,眼尾晕着丹朱般的红。
她,或者他在月下站定,虽盛极艳极,却拢着一身令人不敢多看的美。那双眼睛,不详,漆黑,如同浓稠到黏腻的血液。
“我是画平生,魔尊大人麾下的一介妖鬼。”
那人说着,眼眸邪气地扫过所有人的脸,最终落在空逸的面上。
他眼中浓稠不化的血液静下了,不再如沸腾的滚水一般翻腾,似乎被微妙地安抚住了。
“那些不听话的、想闹事的小妖都已经死了,这是我们的诚意——”
他说着,却偏头嗤笑,乌发散在肩上,衬得那张死人般艳美不详的脸蛋别有一分娇憨。
“魔尊大人想见见你们的正道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