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中有惑,尘儿。”
“是。”望凝青面无表情,却也没说什么“师父行事自有道理”之类讨巧的话,“徒儿的确心有所惑,但对于师父的抉择,徒儿并无困惑。”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也是拒绝谈和的了。
听她这么说,栖云真人反而沉默了。他惯来是个心有山海却愈发沉默的人,做人做事皆有原则,不欲对他人多说,便是被人误解,他也不愿辩驳什么。
但素尘,素尘不一样。他的心浮在云端,当他俯瞰人间时,素尘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景色。
所以,向来沉默寡言的栖云真人第一次主动提起了话茬,他有心解释自己的作为,却没想到弟子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为何?”栖云真人容色冷淡,不去看她,却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令战争平歇,令百姓安居乐业,令襁褓小儿不知死别,这不该是众生的夙愿吗?”
望凝青静静地看着这个独自扛下所有磋磨与痛苦,却还说着“令襁褓小儿不知死别”的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吐字道。
“我不知道师父为何要这么做。但我知道能让师父这么做的理由很多,我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
“哦?”栖云真人有些意外,“都有什么?说来听听。”
望凝青凝视着栖云真人的眼睛,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一字一句地道:“其一,从源头而论,谈和说来动听,但人族却不能忘记最初仙魔之战的起因是魔族侵略人族,并非人族冒犯魔族。漫长的光阴以来,人族一直是被动防御的那方。妥协换来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不必付出代价的战争迟早会死灰复燃。”
“其二,从微小而论,降妖伏魔是天枢派的立道之基,要让仙家弟子与妖魔共处,不说天方夜谭于否,恐怕会让那些以此为信念的弟子道心失衡,仙途崩阻。”
“其三,从大体而论,魔族为一体,人族却有仙凡之别。人魔两立,一致对外,人族便可相互依存,团结一心。但若人魔敌对的局面不再,那仙门与凡尘订立的恶潮之契便形同虚设,人皇为了中央集权一统,势必要拿仙家门派开刀。届时人族会陷入无尽内耗,魔族坐收渔翁之利,实乃败笔。”
“其四,从长远而论,人族寿命极短,便是天崩地裂之灾厄,短短百年也会成为幻梦一场。和平会磨去血性,使人愚昧,使人懒惰,魔尊或许能控制妖魔百年、千年,却未必能永无止境地镇压下去。人族如果停止思量,停止迈步,终有一日,麻痹大意只会造成苦果自咽。”
“其五,从隐患而论,人魔共处的契机建立在魔尊的善念之上,若是谈和,人族从此便只能仰仗魔尊的鼻息,贪求他施舍下来的‘和平’,被驯化不过是迟早的事。”
“其六,从天性而论,魔族凶怖好战,人族也有劣根之患,两族仇恨早已难解,指望依靠‘镇压’、‘屠杀’、‘安抚’为主的和平,本质上和战争没有区别。”
“其七……”
波澜不惊、毫无起伏的语调细数着谈和的弊病,面容刻薄的少女浑然不知自己以完全跳出此世之人的眼界,说出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语。
“最后——”望凝青微微一顿,“据我所知,魔食人只有一个缘由,足满口腹之欲。仅此一事,人魔两族便不可共存。”
换句话说,妖魔吃人,不是因为人族有多强,血肉有多补,只是单纯因为人族很对妖魔的胃口而已。
无法阻止魔族吃人,就如同无法阻止人类吃家畜一样,否则鸡鸭牛羊猪为何会被圈养?即便魔尊明令禁止,也总会有妖魔阴奉阳违,铤而走险。
而只要伤害一直存在,人魔两族就不可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和平。
既然如此,为何要谈和呢?人族的未来掌控在人族自己的手上,总比让魔尊掌握主动权更好,不是吗?
望凝青自顾自地说完,头又微微一歪,不自觉间流露出一分纯粹的天然:“但如果是徒儿,我会假意答应魔尊的谈和。”
从弟子开始分析起局势时,栖云真人原本想解释的心情就彻底淡了,此时听她这么说,便也如她一般偏了偏头:“假意?”
“嗯。弟子方才所说,其实用在魔族那一方也是适用的。”
望凝青没有多想,吐出了恶魔的絮语:“魔尊既然有心谈和,那便借他之手挑起魔族内乱。人族可以借此调养生息、壮大自己。虽然妖魔天资比人族要强,但繁衍却甚为艰辛。魔界赤地千里,耕种艰难,便只能互相残杀争夺生机,用粮草作为敲门砖,反向侵蚀魔界,即便无法驯化同化魔族也可以……修剪枝桠。”
栖云真人看着弟子比划的那个“剪”的手势,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
在自己弟子口中,魔族简直是一朵残败腐朽的花。
“好了。”栖云堵住了弟子后头更加振聋发聩的话,像拨弄柳枝一样别了别她的脑袋,“这话不要给他人听到。”
栖云真人牵着弟子的手,朝着主城的方向走去,没发话让她返回金荆城,也没下令让门中弟子继续追杀魔尊。
“你与百首妖鬼图签订了契约,那你便已是天枢派的下一任掌教。”
栖云真人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仰仗仙器之威,即便散仙你也有一战之力,不必再忧心纯阴之体受人觊觎。仙器有养护之效,你的根骨总有一天会被养好。”
——这便是他为何执意要让素尘成为掌教的缘由。
“当然,背负人族道统、天枢枢心,总要忍受苦痛无尽。”栖云真人不再隐瞒,说出了掌教一脉传承的残忍真相,“若不成仙,便会万劫不复,沦为妖魔的养料。”
“如今我以仙器封印了魔尊的魔心,平衡将被打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左不过如是而已。正如你之所言,尘儿,你不能怠惰,不能停下。”
栖云真人微微俯身,一张完美得毫无瑕疵的容颜近在咫尺,那双非人的金眸传递着冰冷的神性。
“若不能修成仙身,天枢派的掌教便只会成为天道倾轧下的草芥——人终有一死,但为师不希望那是你的结局。”
他说着,持起弟子的手放在掌心上,仿佛捧着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为师还在之时,你大可肆意而为,无有不可,那些砥砺与摧折,为师都会为你挡下。”
“但若有朝一日为师不在了,尘儿,你的路要走,道别忘。为师会等你,但别让为师等不到。”
——走在前头的人,多怕你不愿走了,路给忘了,一错眼,就再寻不到人了。
栖云真人说完,拉着弟子的手继续朝前走,不管弟子因他的话语而木在了原地,也不管她死水般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
望凝青仰头望着栖云真人,即便容貌相似,但气质、性情、所修的道分明都不一样,这本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但为何——为何这个人会说出跟师尊一样的话?
“……师尊。”
“嗯?”
“……不,没什么。师父。”
一高一矮却同样脊梁笔直的身影在烟雾缭绕中前行,没有用仙门缩地成寸的法术,没有用凌空虚度的仙法,只是像凡人一样用脚丈量着每一寸土地,一步,一步,仿佛一种无言的默契,要将时光永无止境地拉长。
他牵着她的手,比她居前一步;她落后一步,踩着他走过的路。
少女仰头,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师长。
其实啊。
——走在后头的人,也怕你走得快了,路行远了,不回头,就消失在远方了。
……
望凝青跟着栖云真人在主城交接了事务之后,便被师父提溜回了天枢派,对外只说栖云真人虽然重伤了魔尊,但也受了伤。
使用仙器的“代价”是很有必要的,总要让人知道天枢派的传承仙器不能轻易祭出,否则时日长了,人们难免会将他人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
仙门与凡朝之间的相处一直都是恩威并施、进退有度,千年来从未出过大错,可见方向是对的。
栖云真人重伤魔尊,自己也受伤的消息刚刚传出,人族便趁机发动了对魔族的反扑。
血月固然会令妖魔狂性大发,但实力越强的妖魔受到的影响便越是微弱,而那些大妖魔也轻易不肯踏足凡间,想要吃人了便派下属四处搜罗便是。
这次恶潮来临,魔尊对这群失去理智的低阶妖魔清洗了一波。
妖魔内部并不团结,更无人族讲究的礼义廉耻,手下被人割了韭菜,那些大妖魔也不以为意,没当回事。
魔界向来以强者为尊,只要实力强大,追随者自然会投靠而来。被人杀了也不必恼羞成怒,魔界没有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说法,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在这样的大前景下,人族赢得非常轻松,往年极其难熬的恶潮,今年却是以几近一面倒的优势大获全胜。
十天后,血月匿踪,界门消散。各派弟子折返回宗,经历了一场磋磨的人间也开始了长达十年百废待兴的时光。
栖云真人带着望凝青与天枢派分布出去的弟子们汇合了,望凝青搀扶着栖云真人,淡着脸将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便责令宗门弟子返回宗门。
因为掌门受伤,回程的路上,所有弟子都噤声止语,气氛沉闷,不敢多言其他。
在这样压抑的范围里,抱着一只小猫的素心可以说是异类,望凝青瞥了一眼,发现这魔尊真是能屈能伸,怕被人认出来,还给自己换了一种毛发。
原本精瘦优雅的九命玄猫变成了巴掌大小只会咪咪叫的乡土三花猫——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敢把自己伪装成天阉的雄性三花猫,魔尊也是能干大事的人。
望凝青冷着脸将剑匣解下,手中的佩剑浸入冶冰池中,任由冰雪洗炼的剑锋倒映出自己黑檀色的眼瞳。
原本有些波澜的心绪忽而间平静了。
她跪在冶冰池旁,姿态庄重而又肃穆,明明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动作,却传递着一种无言的虔诚。
那些原本只打算草草过一遍水的弟子看着这样的掌教首徒,不知为何感到有些紧张,早已习以为常的“洗剑”仪式好似被冠以了某种至高无上的使命感。
洗剑仪式闭了,望凝青这才从盘根错杂的蛛网中理出思绪来,并精准无比地找出了问题的关键,一时间似有所悟。
“一个世界同时出现两名气运之子,向寄阳不仅同时拥有人族气运之子和魔族魔尊的血脉,最终还继承了人族道统传承的百首妖鬼图以及魔心。”
“素尘并不是无法让仙器认主,而是因为魔心和百首妖鬼图融合了,所以同时兼具两族血脉的向寄阳才会被仙器强行认主。”
“人魔两立的局面,最终会终结在第二位气运之子的手中。”
望凝青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他不仅仅是某一个时期的‘气运之子’,他还是未来的‘天柱’。”
——这乐子可就大了。
向寄阳跟袁苍、燕拂衣以及慕容辰这样的气运之子不同,气运之子虽然颇受天道眷顾,但一个世界生生灭灭的过程中,它可能会拥有多位气运之子。
但“天柱”不一样,她早该想到的,这个世界与其他轮回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向寄阳是会得道成仙的。
这个与天地同寿的气运之子会像定海神针一样成为此世气运的地基,帮助天道稳定这个世界——也就是修士们口中的“天柱”。
……一界天柱的师长,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不是谁都能担当得起的。
“而且——”望凝青一把揪住见势不妙想要偷偷溜走的灵猫的尾巴,压抑道,“一个需要天柱来稳定气运的世界,绝不可能是毫无忧患的浮生界。”
“你和司命星君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可是经历过‘大寂灭’的世界?”
……
“天枢派的传承仙器‘百首妖鬼图’,本质上与可以御使万魔的魔界传承‘魔心’一样,都是种族传承的圣物。因此,它在吉光片羽榜上代号为‘枢心’。”
灵猫盯着自己毛茸茸地前爪,低头小声道:“换句话说,天枢派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有执掌天下之大权,还能代替仙门和人间帝王签订恶潮之契,都是因为他们有枢心作为依仗。经过千年时光的砥砺,百首妖鬼图和天枢派已经血脉相连,难分彼此。没有枢心,天枢派便相当于道统被毁,门中弟子的仙途顷刻毁于一旦。”
望凝青闭着眼坐在蒲团上,一手放在茶几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枢心是人族道统,魔心是魔界道统,它们从本质上就是水火不容。”
“这没办法啊。”灵猫憋屈,小声叨叨,“魔心和枢心是等阶的圣物,枢心有净化万魔的能力,那相对的,魔心自然也有侵蚀万灵的权能,这是……立下的规矩。”
灵猫指了指上方,没说出那个禁忌一样的词。
望凝青忍不住闭了闭眼,只觉得这次轮回比前面几次还要更加穷凶恶极!无怪乎这个世界会出现莽荒战场、上古废墟,感情这个世界原先是个“修罗场”!
所谓“修罗场”,即是曾经历过被道教称之为“大寂灭”灾难的世界,大寂灭过后,文明断代,物种灭绝,世界化为废墟腐土、千里赤地。
因为形同炼狱,十死无生,故而被称之为“修罗场”。从一片死地到重新有生命破土萌芽,需要经历一个种族文明由盛而衰那么漫长的光阴。
当然,若是天道看不过眼干预了大寂灭后修罗场的复苏,那这段漫长的岁月的确会被缩短不少,但那样的话,眼下的局面就是天道插手后的结果……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小小的中千世界却同时拥有净化万魔的枢心和侵蚀万灵的魔心,天道这是要仙魔两族永无止境地争斗下去,令其自成太极阴阳。
仙魔互相砥砺,生死循环,阴阳相抵,只有这样循环往复下去,才能将这原本是一片死地盘活,重新变成灵气充盈之地。
望凝青觉得自己胃有点痛,明明金丹修士的体质堪比猛犸巨象,但她就是觉得胃痛。
你不能说天道有错,毕竟天道本身是没有意志和情绪的,它的所作所为都是从大局出发,指向永远都是对世界最好、最正确的方向。但你也不能说眼下仙魔相争就是好的,毕竟在知道魔心和枢心的真相之后,她几乎不用过多思考都猜出来那能让妖魔疯狂的“血月”就是天道塞进鱼箱里逼迫苍生不断游动的鲶鱼……
不能违背天道,也不能想着摧毁它、掌控它。修真之人所要做的,是感悟它,顺应它,并从中找到可以脱离苦海的一线生机。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知有多难。
天道这是眼看着人族和魔族打得差不多了,就让未来的天柱出来继承两族的道统,稳固此世的道基。
但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只会面临一个结局,灵气衰竭,末法来临,强大的妖魔修士身损道消,尽数化为此世的养料,只有最平凡最弱小的人族能苟活下去。
魔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人族再不会有人得道成仙,甚至连感悟灵气都变得难如登天。渐渐的,尘世连“修行”的概念都会不复存在。
削减了修士对灵气的掠夺以及消耗,这个世界便会逐步走向稳定。代价是道法的没落、仙术的失传,届时,此界唯一的仙,就只剩下成为天柱的气运之子。
想也知道,这样的气运之子根本不可能走无情道以外的道统,因为唯有大道无情,方能运行日月。
这注定了向寄阳此生坎坷孤孑的宿命。
所谓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向寄阳成为天柱之后,他就会成为行走在人间的天道,而不再是向寄阳自己。
栖云真人反对谈和,是因为他身为此世最接近天道之人,早已知晓天道治下的人魔二族无法共处,所以他在顺应天道的同时做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决定。
他冒着被百首妖鬼图反噬的风险,把枢心和魔心融合了。
一旦气运之子继承了百首妖鬼图,两族的气运便会同时加注于一身,当两族道统融合为一体,那就是此世的大道。
——大道显明。
这样一来,天柱不死,两族的道统便不会失传,更不会因为一族兴一族亡而导致天道的失衡。
或许仙魔两族在未来依旧不可避免地走上末法的不归路,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线生机挂靠在天柱的身上,绵延道统,传承文明。
“魔”与“仙”会成为未来人族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修本真者为仙,修本心者为魔。
这是一场沉默的博弈,栖云真人没有执着胜利,他只是轻轻推动了一下棋局,便让满盘皆输变成了半子之距。
原命轨中没提及的背景,藏着这么深的隐情。
而现在,望凝青被迫加入了这场博弈。若不能执棋,就会像向寄阳一样,沦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