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念清一直对谢君辞遮挡的侧脸十分感兴趣。
他不分日夜地一直戴着自己的银色面具,虽然面具在谢君辞的脸上也很漂亮很酷就是啦,但小孩子的好奇心让她太君辞的面具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之前她还小的时候,谢君辞答应她等五岁的时候再看。那时候想,还有一年半呢,念清总会忘记这件事情。
没想到,谢君辞都忘记了,小家伙却还记得。
面对怀里的小姑娘仰着脸,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谢君辞陷入为难当中。
他有点犹豫地说,“现在在外面。”
念清以为等到家就可以看了,便开开心心地安稳下来,不再说话。
谢君辞的心里却开始翻江倒海。
红色瞳孔本来便是不详的征兆,因为修仙界不论是什么先天体质或者血脉,都不会出现红瞳,这种瞳色只有手上沾满鲜血的高境界魔修或者魔皇才能拥有。
他忘不了曾经其他人看见他血色红瞳时或惊恐又厌恶的神情,他的瞳色因阎罗之力而改变,像是从此背负上了有形的枷锁。
谢君辞不想让虞念清看到他的右眼,或许会吓到她,而且若真因为不详而影响到她,又该怎么办?
二人回了小院,小念清兴高采烈地哼着歌进了屋,然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晃着腿期待地等着谢君辞。
谢君辞的影子沉默而缓慢顺着木门投进屋里的地面上,他在门口停下,清隽的俊美面庞逆着光,显更加清冷疏远。
他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不看面具,好不好?”
“为什么呀?”小姑娘疑惑地说,“我们不是答应好了吗?”
谢君辞薄唇微抿,他侧过脸,没有说话。
若是看到他右眼的样子,她会不会觉得他凶神恶煞,面目可憎,从而疏远他?
他垂下眸子,没有看虞念清的表情,只是轻轻地说,“我食言了。”
念清眨着眼睛,有些疑惑迷茫地看着谢君辞。
她从小便在很好的生活氛围里长大,不论是哥哥还是师尊师兄们,答应她的事情都会一定做到,所以念清从小也是这样,答应了大人的话就会乖乖遵守。
谢君辞的食言,是虞念清过去从没经历过的。她已经期待这一天好久好久了,每个月总是有那么几天会问现在是几月了,因为她知道八月时就是自己五岁的生辰。
现在她五岁了,是个大人了,结果期待了一年半的‘礼物’,却就这样在谢君辞的一句话中消失不见了。
一年半,对小孩子来说是好漫长好漫长的时间啊。
念清抿抿嘴,虽然心中有点难过,但她还是关心地问,“为什么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这样乖巧的小孩,如果谢君辞真的诚恳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她会失望难过,但会理解的。
毕竟孩子不懂许多事情,比如其他人的隐疾或者缺陷是**。大人没教过,她自然也不懂有些人会因为伤疤或者其他原因遮盖自己自卑的地方,若是换了旁人,她想看面具会是没有礼貌的做法。
她什么也不懂,只是孩子天性的好奇而已,对所有神秘又未知的地方都恋恋不舍。
谢君辞却没有解释。
他连自己都在一直逃避这份自卑,怎么可能轻易地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呢?
谢君辞心中愧意又自责,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小姑娘看过来的目光似乎都带着些让他感到灼痛。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有些干涩僵硬地转移话题道,“清清渴不渴?”
念清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谢君辞,情绪一下就沮丧起来。
接下来的一晚上,她都萎靡不振得像是连耳朵都趴下来的小狗,不论谢君辞怎么挑起话题,又或者用玩游戏和糕点来哄她,小姑娘都蔫蔫的,闷闷不乐的感觉。
她不开心也不会吵闹,只会一下子沉闷下来,自己一个人默默难过。
自从四岁半以后,虞念清的安全感被师门填满,便可以自己一个人睡了,不用谢君辞在旁守着。只不过谢君辞仍然会先哄着她睡着,自己再去另一个屋里打坐修炼。
结果今晚该睡觉的时候,谢君辞刚坐在小姑娘的床边,小姑娘就挪啊挪啊,用后背对着他,摆明不想和他交流的意思。
谢君辞有些无措地低声道,“清清……”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清清哭泣或者耍脾气,那还能哄一哄,可是她不哭不闹,就是不搭理他,这要怎么办?
谢君辞修长的手指轻轻摸她的头,小姑娘让摸,可就是没有反应。
第二天清晨,小念清刚刚醒过来,谢君辞便递给她一杯果汁。
她抬起头,就对上青年那种清冷俊美的面容,虽然脸上是一贯地没有表情,可从动作上能察觉出他的讨好。
“清清,这是你喜欢的灵红果榨的汁。”谢君辞说。
他想了一晚上,只想到用念清喜欢的东西来让她开心。
“唔。”小姑娘还有点没睡醒,她木木地接过来,然后说,“谢谢。”
谢君辞:!
仿佛有道雷劈在他的头上。
清清跟他生疏了!以前她都不会道谢的,要不然会回一个甜甜的笑,要不然会说好喜欢师兄之类的话。
怎么、怎么会这样……
谢君辞的身影僵住了。
他的身上叠着老父亲和兄长的双重状态,如今受到的打击也是双倍的。
待到收拾好,二人飞往主峰。
一路上,小姑娘还是持续着昨天的状态。
她让他抱,甚至他说什么的时候,她都会回应,只是听起来闷闷的,带着一种礼貌性的敷衍。
一到主峰,虞念清落了地,便跑去找其他师尊师兄们打招呼了,谢君辞脚步沉重地跟在她身后。
等到念清开始吃早饭的时候,秦烬和苏卿容也察觉到了不对。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秦烬说,“怎么感觉清清不太理你?”
谢君辞沉痛地说,“我惹她生气了。”
苏卿容和秦烬迅速对了一个目光,他们的眼里顿时闪烁起好事者的光芒。
“你们在闹别扭?”苏卿容难隐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清清生气。”
“你是怎么做到的?”秦烬也问。
二人好奇而兴奋,整个殿里充满着快活的空气,只有谢君辞一个人很郁闷。
谢君辞其实不想理他们,他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他走到哪里,他们都跟着他,有一种不听到真相誓不罢休的感觉。
谢君辞没办法,他只能干巴巴地说,“清清想看我摘面具,我当时答应她等五岁的时候看。”
然后他便不说话了。
秦烬和苏卿容还等着下半句,看到他不开口了,秦烬性子比较急,“然后呢?”
还是苏卿容脑子动得快,他了然道,“肯定是大师兄反悔了,清清才生气的。”
听到苏卿容的话,秦烬莫名其妙地说,“你既然答应了人家,为何还反悔?”
秦烬不太理解,苏卿容却是懂得谢君辞的心态的。
就像他的手,他起初也很怕清清会因此不喜欢他,所以还紧张过一段时间,后来慢慢发现她不在意,苏卿容才松下一口气。
幸好他不是一开始就被清清捕获的,第一面的时候,苏卿容不在意她,所以没有掩盖过自己尽是伤疤的双手,所以后面的事情也便自然而然了。
如果他第一面就喜欢这个小师妹,恐怕他也要拿一双手套藏起自己的手,到时候说不定会遇到和谢君辞同样的问题。
秦烬虽然也很厌恶自己的龙族身份,可与他们二人而言还是有区别的,因为秦烬虽厌恶,但不自卑。他虽然也烦自己的龙身,怕吓到念清,可实际上不会像是他们那么纠结。
毕竟就算清清害怕又不喜欢龙,秦烬也能藏得好好的,而不像是他们二人这样,无法更改自己的外观。
谢君辞有些郁闷,他撇开脸,低声道,“我的右瞳不详。”
而且还很难看,像是野兽的瞳孔。
秦烬后知后觉想明白了谢君辞的纠结,他其实有点理解,但看到谢君辞拉着脸的样子就想笑,他忍不住说,“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五十岁的时候再看呢?反正小孩也不懂年纪的差别,时间长点说不定就忘了。”
他说马后炮也就罢了,语气还有种风凉话的感觉,谢君辞白了他一眼。
秦烬一点都没生气,与之相反,谢君辞平时不论做什么都是一副死人脸,他忽然会瞪人了,看起来还挺有意思。
谢君辞很想甩掉他们,奈何等清清吃完早饭,三人就要正式开始修炼心法了,还不能离开主峰,他只能在广场走来走去,秦烬和苏卿容锲而不舍地跟着他,二人的周围散发着快活的气场。
烦死人了!
谢君辞蹙眉道,“能不能别烦我?”
“你这就不对了,整个门派只有我们二人能帮你。”秦烬正色道,“难道你不想和清清和好?”
“没错。”苏卿容摸了摸下巴,一副认真样子地说,“大师兄,我们二人得好好地给你参谋参谋。”
谢君辞犹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很明显对自己的师弟们缺乏信任感。
“你们有什么阴谋?”谢君辞问。
“我的要求不高,下次你要陪我去那个秘境。”秦烬说。
秦烬之前在修仙界游走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个隐藏的秘境,只不过外面的阵法需要两个人一起打开。
谢君辞一向不做多余的事情,以前杀恶人,就真的光杀恶人杀了两百年,现在要去秘境,他就只去有用的秘境,争取定时定点下班回来陪清清。秦烬来找他,他当然给拒绝了,秦烬为此耿耿于怀许久。
“我要求也不高!”苏卿容说,“之前我研究下药的龙血用没了,大师兄你能从二师兄那里再给我弄些来吗?”
他这话一出,谢君辞和秦烬都看向他。
秦烬挑眉道,“你小子行啊,给谢君辞出谋划策,主意却敢打到我的头上。”
“这、这不是各论各的吗?”苏卿容弱弱地辩解。
谢君辞睫毛轻颤。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哪怕自己这两个师兄弟看起来不靠谱,他也只能开口道,“好吧,你们说要怎么办?”
“其实想让清清与你和好很容易。”秦烬一脸认真地说,“只要你和她道歉,然后让她看你的脸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的话尾,秦烬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的苏卿容也不由得露出笑意。
谢君辞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个没心肝的,就是拿他找乐子呢。
他烦闷道,“滚。”
这下好了,谢君辞真不理他们两个了。
看着秦烬把人惹火了,苏卿容这才笑着说,“师兄,话糙理不糙啊。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是原本我和二师兄也有怕清清接受不了的东西,但清清不都接受了吗?她没有大人想的那么多,更不懂世俗偏见,还真不一定会怕你的阎罗之瞳。”
“没错。”秦烬也一脸正经,“再说,师妹你还不了解吗?你若是真接受不了,好好和人家解释一下,人家年纪小但又不傻。你肯定又拉着你的死人脸什么都没说吧。”
谢君辞:……
虽然秦烬说的很要道理,可为什么感觉还被他给顺便骂了?
三人还没讨论出来什么,神识便都感觉到在后殿吃饭的念清似乎吃完饭了,和师尊往正殿走了。
他们回到主殿,在垫子上坐好,等着齐厌殊过来教授。
先过来的是念清,念清一向黏人的很,闲着没事路过某位师兄,都会要和师兄抱抱一下。
如今他们都坐在地上,简直太好抱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走过来,然后——扑到了苏卿容的怀里。苏卿容笑着摸摸他的头,秦烬在旁边也顺手拍拍她的后背。
坐在一旁的谢君辞身体顿时僵硬了,他瞬间又受到了多重打击,仿佛有无形的箭穿过他的胸口。
他过去已经习以为常,直到如今才忽然意识到,小姑娘其实对他是有明显偏向的。比如如果三个师兄都在,那她肯定第一反应是要谢君辞抱她,他总是她的第一选择。
如今这种偏爱忽然消失不见,反而更让人难受。
谢君辞整个人愈发低沉,寒风般的怨念一阵阵地向着旁边扩散,秦烬还好,苏卿容修为低,感觉后颈凉飕飕的。
“好了,那我们开始吧。”齐厌殊说。
刚刚吃饭的时候,小姑娘就委委屈屈地说了来龙去脉,齐厌殊虽然安慰了她,但并不打算管这件事情,孩子之间的事情就是要他们自己解决才行。
齐厌殊心中知晓他这个大徒弟掀不起什么波浪,都不用其他人劝谢君辞,只要小家伙一直不理他,谢君辞最多也坚持不了三天,就会缴械投降。
正好让清清治治他这块心病。
于是,齐厌殊便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假装看不出弟子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虞念清其实很好奇师兄们要上什么课,她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心法晦涩难懂,齐厌殊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的时候却成了天书。
小姑娘瞬间陷入困倦当中,她强撑着自己,跑到另一边去练字了。
齐厌殊这套心法虽然编了出来,但更多的是靠着他的才气和这一年半里看过无数各种各样的心法秘籍中取长补短淬炼出来的,只不过他自己无法试验,所以更多的停留在理论上。
三个大徒弟本来并不觉得修炼基础心法有何难点,直到按照这套心法来打坐修炼,才发现连入门都很难。
因为正统心法的重点在运行体内真气,淬炼肉身,精进神通。经脉在这其中更像是道路通道,是隐形的。
可如今心法的重点却成了原先被忽视的脉络,让已经习惯原有心法的三人扭转起来有些困难。
苏卿容在这其中反而占了便宜,他过去对修炼一向懒散敷衍,能百年元婴,已然全是天赋,没有努力。
他这几十年一直懒散度日,除了每次发病后会打坐疏通压下身体不适之外,几乎没好好练过功,如今倒是最适合从零开始了。
更妙的是他还有修为,能从高一点的角度来俯瞰这套心法,比如修炼过程中哪里的理论太浮空,没经验的初学者很可能会行差踏错,又或者哪里如何如何更改,或者会更好理解一些……
三个师兄一边修炼一边反馈,再互相讨论,最终将比较好的结果提供给齐厌殊,让他来修缮更改。
如今这么一试,果然是个大工程,哪怕是前期的心法,也至少要试验一二年才比较稳妥,怪不得之前师尊说找福地仙泉之类的事情不着急,光是修好心法就需要很久了。
忙了一天,等到晚上的时候,谢君辞照例抱念清回山峰。
他还有点庆幸,因为她年纪小,所以他干脆是抱着她来回飞着赶路,并未使用飞行法宝,这让他们就算在闹别扭,也还有亲密接触的机会。
清清靠着他的胸膛,看起来还是有点蔫蔫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了院子外面的时候,她跑去看外面草丛里绽放的花朵,扭头对他说,“这朵花好可爱哦。”
因为谢君辞不解释的食言,小姑娘难过了一天一夜,如今终于调整好自己,又主动与他说话了。似乎有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意思。
“嗯。”谢君辞喉咙滑动,回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看到念清这样善解人意的样子,他反而心里更难受了。
二人进了屋,看着前面的小姑娘,谢君辞垂下眸子。
“清清。”他说。
“嗯?”虞念清转过来看他。她已经不赌气了,眼睛又闪亮亮的了。
谢君辞抿了抿嘴角,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对不起。”
他拉开椅子在她的面前坐下,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中,身体微微前屈。
“答应你的事情,我应该言而有信。”他说,“你来揭开吧。”
念清却有点犹豫了,她的手指揪着自己的衣摆,无意识地捏来捏去,小声说,“如果你不开心的话,清清不看也没关系。”
谢君辞摇了摇头。
“我没有不开心。”他低声道,“我只是……只是怕你会不喜欢,以后害怕我。”
谢君辞难以将曾经其他人看着他时那种嫌恶或者畏惧的目光放在小念清的身上,一想到她也可能这样看他,他便心如刀割。
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兵不血刃地伤害到他,过去这个人是谢清韵,如今则是虞念清。
他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但不能不在意她的。
然后,谢君辞听到小姑娘疑惑地说,“我怎么会害怕你呀,你是我的师兄,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的。”
听到这句话,谢君辞轻轻地笑了笑。
“那你便可以揭开它。”他说。
“真的?”念清又确认了一遍。
谢君辞颔首。
她这才伸出手轻轻地摸上他冰冷的面具,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
银色面具下,他的右脸完好无损,窗外的云霞带来的淡淡暖泽,映衬着他冷玉般的侧颜。
谢君辞睫毛轻颤,然后缓缓抬起眸子。
在未使用力量的时候,他的红瞳犹如琉璃般干净清澈,仿佛是一眼便能见底的湖面,澄澈清冽。
本该有些妖冶外放的红色,在谢君辞清冷肃穆的气质下显得另有一番的滋味。
谢君辞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和下意识回避的。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睛,便立刻垂下眸子侧开了脸。
然后,他便听到小姑娘倒吸一口冷气,哇地一声。
她稚嫩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低垂的脸又给抬了起来。谢君辞便猝不及防地看到她吃惊又开心的样子。
小姑娘高兴得都站起了身,她的神情兴奋又带着一种对珍宝般小心翼翼的惊喜感,小声惊呼道,“师兄和猫猫一样呢!”
谢君辞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孩子表达喜爱的手指便不断轻轻地落在他的眉眼上。
莫名被摸的谢君辞:……?
等等,这是什么展开,清清的反应怎么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