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母被葬在那片茶田下。
那天回去之后, 萍月什么都没有提及,也什么话都没有讲, 只是精神渐渐有点不大好。
一两日没见巴献玉回来, 巴瑞瑛倒也没觉得奇怪,只以为他上哪儿野去了。隔了一日, 她也没时间去顾及这个,因为萍月从第二天夜里开始出血,“早产”, 巴瑞瑛是这么说的。
萍月中生蛇太久,气血早就有些不足,体虚亏空, 生产开始没多久几度晕厥过去。
中途间或醒来一两次, 隐隐听得巴瑞瑛与苗医商议着要给她用神仙骨,
“有神仙骨, 需得先有光明躯……我才得了书, 故我也在犹豫。”
“光明躯哪里能得?”
“有人觊觎他人美貌,见人眼眸清澈, 便挖人眼睛;见人肤如凝脂, 便生剥人皮;见人身量高挑, 便斩其双腿……而若觊觎他人武学资质, 骨骼经络,气海五脏, 皆可取用。骨为形体之根本, 发诸面相、之于眼、至肌肤, 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根骨。光明躯囊括了气海根骨与身体发肤,恐怕不止要去偷,还得去抢,去杀人。而云碧那姑娘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全仰仗那孽障杀人无数,我才得以就地取材。光明躯称不上,残喘之计,兼之一点运气罢了。真的光明躯,比这难得上百倍。若要得来,且不知该何等手眼通天。”
听到这儿,萍月近乎顽抗地将桌上的琉璃石榴罐推开,将一屋子苗医都惊得一愣。
隐隐听得巴瑞瑛柔声问,“不想要神仙骨?”
她几近气若游丝,却很确定的点点头。
巴瑞瑛叹口气,“可如今这状况,没有神仙骨,恐怕你孩子,都难活下去。”
萍月说不出话,甚至泪都流不出,几近有点认命的阖上眼睛,渐渐连周遭谈话声也几不可闻。
间或听到巴瑞瑛附在她耳畔低语——
“你失了太多血,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寻你姐姐过来替你决定……”
“这里族中长老太多,若是她来,怕是便要拖去女娲面前受五极之刑了……”
“身中生蛇,能孕育这孩子至今,已经是不易。临到这关头,你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我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视野一点点暗下去之前,有人往萍月耳道之内置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刚入她耳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往深处一钻即入,激她一阵酥痒难忍;紧跟着全身大震,仿佛有一团滚烫炙气在血脉之中游走,自上而下游遍周身……
叶玉棠虽不能感受她的体感,但观察萍月神态姿势,只觉得与人向内力受损之人渡去内息以救急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兴许这神仙骨也正是如此,拟造真元来挽救受伤之人,供给体力以撑过难关,同时激发周身元气,以最快速度修复损伤五脏与肺腑……
萍月不曾凝练真气,故并不能经受住体内这股蛮力气劲,全身燥热、疼痛难当,却同时刺激得她咬紧牙关去耐受住,渐渐却提起几分濒临崩溃的精神来……
及至听得一声啼哭之声,叶玉棠连同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松懈下来之后,萍月眼前终于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
接下来一段日子,叶玉棠只能从一片黑暗之中,听得几段零星对话。
“江……江公子怎么来了?”
“萍月还好吗?”
“这两天气色能好一些,兴许再过几日就能彻底醒转过来,不过应该也不大记得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嗯。”
“公子从哪里……因着什么事来?”
“我手下杀了巴献玉。”
“……”
“但众人口风都很紧,不知谁将他死于我手这件事传扬了出去,如今江湖众人具都知道了,我疑心是这寨中人,故不放心。想着哪怕她不愿见我,仍得过来看看。”
“萍月、獒牙不能说话,而这事,我也方才知道。会是谁放出的消息,目的是什么?”
“有人从半年以前就在搜集光明躯,兴许下一步就是神仙骨,我担心有人将主意打到寨子里来。”
“神仙骨给萍月用了,还有一具,四牙守着。这寨中不安全?”
“嗯,武功高强哪怕武曲亦曾遭暗算,萍月手无寸铁,万不可叫旁人知道她有神仙骨。今日我离去之后,那密道恐怕也得堵上了。”
过了半晌,巴瑞瑛又道,“江公子,不如你将她带走,离这寨子远远的,到外头去。”
“我今日来,就是为的此事。我为她寻了户行医人家,剑南郁常,妻子也曾是苗医,倒也信得过。我常守在一旁,更名改姓之后,再将她下落隐去,定不叫人知晓。”
瑞瑛姑姑道,“她有你看护,我便放心了。只是兄长膝下无子,如今他又去了。族中集众人之力保住了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到外头去。”
“她会记得吗?”
“除非有人以盘瓠笛引导,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记得。这样也好,这一心岭中,到底还是伤心事居多。”
“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渐渐醒转后,多加强健身体,指望以自身真气抵抗神仙骨侵蚀,兴许也有一两年光景。”
“若现在去寻光明躯,是否来得及?”
“可以一试,我也留神琢磨琢磨那孽障留下的巴蛮六书,但愿能给她多延续几年。”
临行之前,江映突然问,“瑞瑛姑姑,你可曾见过一个叫何云碧的女子?”
寨中苗医众多,听他这么问话,竟都回过头来,冷眼瞧着。
巴瑞瑛道,“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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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盘瓠笛并不足以引导神仙蛊记忆,再往后,片段便更加散乱零星。
江映大发雷霆,“你早说她活不过初冬,可如今已立秋,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医者弱声说道,“灵昭姑娘体质确确实实不堪受神仙骨摧折,可我哪知道,您已经给她更换了右腿光明躯,神仙骨气劲每每行至她右腿躯干,何等自如通达。自此,每每神仙骨蕴藉气海,渐渐容纳不下,不上行,不行左右手太阴肺经,不行左足,直往右足三阴交。她虽一日虚弱胜过一日,气海却不曾阻滞,始终通达如初。但骨才是命之根本,而非是气;气海通达,于她也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江映阴沉好几日,有一日终于想明白过来,对她说道,“既然我就是你的光明躯,不如我们再去一次西道江,如何?”
浑浑噩噩了好长时日,这一天,她竟有些精神大好的意思。趁着郁氏夫妇与江映皆不在府中,拾起她随江映学月影剑式的雪元,坐在床头,微屈一腿,自外侧阳辅穴,一剑斜劈,毫不犹豫——
长安的阳光很好,比起剑南总是阴沉沉的天,明媚了不知多少。
青龙寺小和尚每天都在院里跳梅花桩,她每日吃饱了斋饭,就在院角的树下歪坐着看,一天又一天,心情渐渐豁然开朗。
直至叶玉棠睁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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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玉棠猛地睁开眼来,大口大口喘气。
她并不在长安,依旧还在夜郎寨背后的小木屋之中。只是这一刻,摇摇晃晃的烛光,窗外啾啁的鸟鸣,皆无比真实。
木屋之中,只剩下长孙茂与巴瑞瑛。
巴瑞瑛急急问道,“如何?”
她定了定神,骂了句,“草,后劲好大。”
长孙茂:“……”
她却反问巴瑞瑛,“另两人呢?”
巴瑞瑛道,“一时疲惫,都去睡下了。”见她有点恼,便又补充一句,“如今已过了两日有余。那二人内力不济,撑不住也难怪。”
叶玉棠又问,“我师妹如何?”
巴瑞瑛道,“明日醒转过来,与我回爷头苗寨中去看看,她倒没事。”
叶玉棠应了声,又问,“诸多事情,哪怕亲眼见过,我也想不明白。而萍月离开夜郎寨,去往剑南之后的事情,却又看不真切。”
她本想说“萍月生产之后”,但先前当着众人的面,巴瑞瑛始终不曾提及萍月怀孕之事,疑心她出于庇护之心,并不愿这小孩被外人所知晓;又或是巴氏早知萍月必死,为叫这小孩顺利生产,出于私心给她种下神仙骨,方才对外闭口不提小孩之事。
不论出于哪一种心理,她到底不便当面拆穿,暂时随口将小孩那一层揭过去。
巴瑞瑛点点头,“若无《玉龙笛谱》,哪怕盘瓠笛也难操纵神仙骨,所以她去往剑南之后的事,也有江映与收养她的父母方才知晓了。”
叶玉棠忽地眼睛一亮,问道,“必得玉龙笛谱?”
巴瑞瑛点点头,“必得玉龙笛谱。若笛子能再稍稍胜过盘瓠笛,那便再好不过了。”
叶玉棠道,“能唤回我为蛇人之时的记忆吗?”
“你何曾为过蛇人?”
“我不曾?”
“你那身蛊毒可太厉害了,万蛊噬毒,若说只是生蛇,那便太看不起你了。更何况,一代高手,哪怕身中生蛇,也绝非寻常笛子可以操纵,否则那孽障造玉龙笛与笛谱做什么?”
叶玉棠一怔,旋即笑出声,“这有什么好厉害的?”想想又道,“这么说来,我中蛊毒之时,也曾见过瑞瑛姑姑。”
巴瑞瑛道,“一面之缘罢了。”
叶玉棠道,“谁为我寻来神仙骨?”
巴瑞瑛往后一瞥。
叶玉棠拍他一下,“说说呗,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他淡淡道,“不想说。”
叶玉棠笑起来。笑了一阵,随后又问道,“瑞瑛姑姑,我能否先稍稍整理思绪,待他二人来后,再细说当年事?”
巴瑞瑛道,“如此再好不过。”
叶玉棠又道,“不过,能否先同您借盘瓠笛一用?”
·
叶玉棠携来盘瓠笛,拽着长孙茂一路走到蛇母亲手栽种那片茶田之上。
茶花未开,玉兰却盛放着,香气萦绕不散。头顶月光正好,两人靠着两株玉兰,相对着坐下来。
她埋下头,压实一片泥土,略略思索,拾起一片石子,在上头慢慢写下:六工六,生五六工尺,上士上,六五反工尺……
长孙茂亦埋下头来瞧,两人头撞到一块儿,撞得重重一声响。
她笑着朝他肩上捶了一拳,埋头接着写。
写好数十排之后,她绕过工尺谱朝他走过去,“我记得你会吹箫。”
长孙茂:“……这是笛谱。”
她拿盘瓠笛敲敲手心,“不一样吗?”
他很无奈地,抽出她怀中盘瓠笛,略略思索了片刻,方才吹响几个音调,道,“还好,还记得。”
叶玉棠在泥地上盘坐下来,手心朝天,放在膝上。
长孙茂盯着她瞧了一阵,“做什么?”
“玉龙笛谱啊,幸好我记性不错,”她拍拍自己对面的的石墩子,“过来,坐这儿吹。”
原来是想叫他引导神仙骨回溯记忆。
长孙茂走到她跟前,和她抵着膝坐下来。
叶玉棠闭上眼,调息凝神。
笛音在耳畔响起,起初一遍尚还有些调不成调,惹得叶玉棠笑得几度岔气。
但自第二遍起,曲调便连贯了起来,她便也立即收敛神思,专注地去听他吹笛。
反倒是长孙茂有些走神。
神仙骨再造骨血的过程,似乎为图方便,起初外貌几乎会复刻先前的祭蛊之人。
骨骼在她身体里以寻常稚童数倍的速度生长,内力几乎以一种悍劲在循环往复地游走,若换做常人,只怕会疼的抽搐不止,她却面色镇定,谈笑自若。待骨骼经络、五脏六腑、气海丹田一一梳理通透,人的形貌也会渐渐贴近自己原本样貌。
月光底下,眼角、鼻尖,都已有一些熟悉的影子。
但也可能是他眼里出……
正看得出神,却听得她轻轻一笑。
笛声戛然而止,长孙茂道,“不行,是不是?”
没回答。
她忽地睁开眼,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眼里少了平常惯有的杀气,气势没了,一看来,竟还有一点……乖巧。
锋芒一敛,气质就变了,整个像换了个人。
她就这么歪着头,定定看了他好久好久。
他温声叫她,“棠儿?”
愣神之间,她已倾身趋近,从下往上看他一眼。
就一眼,猝然凑近,吻了他一下。
旋即又退回去,支着身子,近在咫尺,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他无端心跳起来,柔声问,“……想起来了?”一说话,音调都有点子喑哑。
她脑袋一偏,眨了眨眼,像是在答应什么。往上趋近,似乎又来索吻。
他心头一震,回过神来,突然再也忍不住。
没有片刻犹豫,握住她的纤细背脊——
两人的姿势,立即倒了个转。朝她俯身倾过去,一低头,吻了下去。吻得狂放直接,根本与他如今冷淡面貌大相径。齿关被撬开,舌尖被攥取,叶玉棠猛地睁大眼睛。
太热切了,既陌生又新奇,还有裹挟点子……莫名的欲|望。
脸颊一热,便开始有些呼吸急促,透不上气。此人却像受到某种莫名的刺激,手上用力,恨不得将她揉进去身体里。
叶玉棠“呜”地一声。
他垂眸盯着她看,哑声道,“……怎么了?”
叶玉棠一手抵在他胸膛,慢慢撑坐起来,咳嗽了几下,噗嗤一笑,咳嗽里也带上憋气的笑。
她脸颊泛红,边咳边笑,道,“刚才那下好厉害。”
长孙茂脸色一黯。
她笑道,“我就是想试试中蛊之后,有没有……”
他声音跟着脸色一起越来越沉,“所以你刚才……是装的。”
“我就是想……”她嘴唇给他吻得鲜艳欲滴,下意识随手一揩,不知为何这动作竟激怒了他。
他将笛子扔还给她,起身便走。
……我就是自己中蛊之后,有没做过对你做过什么情不自禁的事。
叶玉棠呆呆在泥地里坐了一会儿,不由招呼了自己一巴掌。
紧跟着大声叫他,“长孙茂,师姐今日占你便宜,纯属无心,同你道歉好不好?”
他不理会。
她起身,几步追上去,好言相劝,“又不会掉块肉,我亲了你,你也亲还回来了,不是扯平了吗?你一大男人,倒是生什么气?”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你来日也这样去亲别人?”
“不亲不亲,再不亲了,”叶玉棠亦步亦趋,极富耐心的温声去哄,“不要生气了。”
他脚步一顿,问,“棠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点头,“亲嘴嘛。”
他回过头来,俯身盯着她,“所以我亲你,你什么感觉?厉害?”
叶玉棠不知他是怎么了。从前同他嬉皮笑脸,小打小闹,同一张床睡觉,同一片浅滩洗澡,也不是没有的事。偶尔她会当真,但这人却像从未将这种小心思放在心上,渐渐她也就懒怠去追究这些细节,徒惹人心烦。
而如今不过是假意玩笑试探捉弄他一下,往常没人当真,嘻嘻哈哈就过去了,不知今日他怎么就这么生气。
他接着说,“师姐没有男女大防,我有。我是你师弟,也是个正常男人。”
师姐一出来,那是真的认真说话了。
叶玉棠也不由得严肃了几分。
可他说完这话,一个纵掠,眨眼就将她甩在后头。待要抬脚去追,却已有些来不及。
真是铁了心要将她晾在一旁。
叶玉棠嗤地一笑,提了口气,传声道,“那我去寻师父在山中留下的界碑,你也不跟我去吗?”
过了好半晌,那人影又一声不吭,自己走回来了。
叶玉棠兀自往山头走去,嘴角不由地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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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故事里,起初打算让巴瑞瑛到蛇母死后再入寨子,但是萍月獒牙口不能言,缺个解说,怎么写都差点意思,就放她先进来了。
所以巴瑞瑛部分和前面有点小小偏差,我睡醒再改
以及神仙骨有神仙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