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沁说客房里头太单调, 想去山中寻些野花儿插在碎陶罐里摆放床头,午后帮忙洗过碗便出了寨去。柳虹澜对这提议似乎也颇感兴趣, 说也想摘几朵给阁主, 两人一道出了门去。
山里阳光不错,就是有点凉爽过了头。那二人同巴瑞瑛在雨亭畔闲聊, 叶玉棠懒得、也不便参与其中,寻到师父以前讲经的阶息,老位置上盘坐下来, 琢磨无名神功打头那六字真言。
这六字,她很多年前就开始琢磨,没等六个字琢磨出来, 没想人先没了。
如今重拾旧账, 依旧一头雾水。
“心清净”,心无杂念, 耳根清净, 倒是很好理解。
重点是后头那三个字,“身舍去”, 如何舍得去?起初她想的是, 身字指的乃是肉身, 肉身污浊笨重, 那让它纯净轻盈不就得了?于是她寻到北面嵩山的虚境潭,将自己整个儿没入潭水之中……晕过去后, 在潭上飘了半日, 幸得被上山拾柴的少林师兄打水里捞出来, 送了回去。
深水潭断不敢再去,她便伐木、打磨、上蜡,箍成了只大浴桶,灌满水后,抱着膝整个浸入水里头。再后来,每逢酷寒雪天,琉璃寺里倒是有热水澡洗了。热水澡洗的次数一多,叶玉棠自然而然也就明白,无名神功并不是洗几次热水澡的功夫就能洗明白的。
再后来,她又想,是不是只得做梦?毕竟人做梦时,意识尚存,却仿佛感觉不到肉身存在。冷热、知觉、痛感也变得极低,若是白日里默念这六字诀,夜有所梦,那不正是“身舍去”?
尝试几次之后,她发现,梦根本不受控制,甚至有时练功太累,一觉醒来,彻夜无梦……
于是她又开始好生跟着师父念经,毕竟师父一念起经,她就打瞌睡。
坐着睡着,浅眠之中,兴许梦境便能顺应心中所想,人梦合一也说不准。
但事实证明,她实在太天真了……人在梦中,是不能动弹的。既不能动弹,何来习武之说?
后来,她又试过种种诸如山巅直坠、百段轻功直上等等诸多方式,到底还是行不通。
其实有一段时间,她能够理解,这种“身舍去”的状态,是在表达一种禅宗“无我”的境界。奈何她无论如何也学不懂佛法,到底多年也参悟不了其中精髓。
大迦叶比丘是释迦大弟子,乃是头陀称首。迦叶以传法的方式口授禅宗神功,故《迦叶神功》乃是武中之禅,讲究忘我、顿悟。忘我在武学之中,大抵就是这样一种大彻大悟的涅槃境界。
如今知道《无名神功》正是世人所传《迦叶神功》,证实了她当初所想,也更令她生出点“止步于此”的怅惘。
原来,我之于迦叶神功,也就这样了。
既如此,她反倒更生释然,一身轻松。
睁开眼,朝午后阳光中院落望过去,正巧长孙茂也在看她。
她心头想:这小子佛法学的不错,如今武功精进,不知参不参得透了这个无我境界?
转念她又摇摇头,五欲六尘,这小子一样都不肯舍。无我之前,恐怕还得先无上个上百种的你我他她它……
叶玉棠笑起来。
长孙茂也远远地冲她笑。
素袍玉簪,嵚崎历落,雅韵天成,倒真挺难得的。
不过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长孙茂却不这样。稍一作回想,脑海中立即浮现少室山上那个俊俏小和尚,哪怕剃了度,混迹沙门之中,也是光头堆里最扎眼的那一个脑袋。尚未及冠,些许少年稚气未褪尽,同他人说着话,回过头瞧你一眼,眼神里带几分老子有的是办法的洋洋自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成日没个清净,又总有法子惹得你暴跳如雷,烦的她几乎没几日安生。
偶尔又还挺招人疼,让你下不去手揍他,只得满腹脏话径直离去……他便又牛皮糖似的撵上来烦你。
师父却管这叫“他两老打架”,她可真是冤枉。
若要真打起架来,他哪里有命在?分明是此人对她进行长久的身心欺凌,她做师姐的容忍着他罢了。
偶尔她也会如今日这般,会觉得他令人格外想要亲近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更深一层烦不胜烦……则被她简单粗暴归纳为此人诸多烦人方式的一种。
倘若说她单方面的微妙悸动,似乎零星也算得有几次,不过聊胜于无,毕竟习武练功、联镳驰逐尚且来不及,心念一动便将这种无聊情绪抛诸脑后,觉得是小事罢了,并不足挂齿。
说到头来,这人还是烦居多。
若说情投意合,她真的觉得有待斟酌。
换作十年前,若是有人同她说:你跟长孙茂俩人情投意合,十分般配……她定会觉得这人有病得怕不是快死了;遇上烦躁时,兴许还会一棍子招呼上去,让他回家好好认一认“情投意合”这四字怎么写,再出来做人。
她怕是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蹲在墙根底下,对着日头底下的长孙茂,琢磨自己到底曾与他有些什么超乎她想象的情感。
不过若再早个几年,她哪怕听见“长孙茂会上少室山,成为你师弟”这种话,也觉得相当荒谬。
说到底,她对此人的情感好像始终在潜移默化着,若她真能从往事中追溯出点什么苗头,这种离奇说法,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正德二年九月,距离姑苏之行过去五个月,叶玉棠奉师父之命下山游历,一回到山上,发现从北面嵩山过来了诸多师兄师弟。
少室山极少这么热闹过,她还记得那一日天上龙衔宝盖、凤吐流苏,一派祥云,简直像是风水都变了似的。还未走到琉璃寺,远远便听得诸师兄们说,少林又获封赏,得良田千倾,寺基四十亩,楼台殿阁百余间。
她穿行于少林僧人中间,时不时有人回头同她贺喜。她心头想:少林封赏,与我有半毛钱关系?我沾了你们的光,不该同你们道喜吗,真是奇也怪哉……
想着想着,穿过天井,进到大雄宝殿,迎脸就看到一个标致小和尚。小和尚同人谈笑风生,很是眼熟。唇红齿白的,声音听着又年轻,叶玉棠留神看了两眼,随口问一旁师兄,“这是你们那儿新来的师弟?”
那位师兄一脸讳莫如深,“你还不知道罢?这位师弟,来头大有讲究。他父亲功写凌烟,姑母又做了皇后,乃是正儿八经关陇勋贵,国舅公子。最近不知怎么想不开,说要入禅宗学佛法,圣上想,既如此,便让他入少林,毕竟佛祖曾亲上我们那儿传授佛法,乃是禅宗祖庭。”
叶玉棠笑道:“我说今日怎么满头祥云呢,原来我们这犄角旮旯沾了贵人的紫气。”
那位师兄又道,“此人虽与封赏同来,他不过前脚进门,便问我们琉璃寺离这儿多远。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误以为嵩山就是少室山,琉璃寺也在五乳峰下,故默认弘法大师乃是我们寺中高僧,却不想,竟是一场误会。故我们住持一番嘱咐,命我们又将他送了过来……”
叶玉棠:“哈?”
那位师兄不疾不徐,笑着摇摇头,“故此人不是我们那儿的师弟,是你们这儿的师弟。”
那位师兄说完这番话,大袖飘飘地走了。
叶玉棠愣在原地,整个都有点呆滞。
再一打量这大雄宝殿,不知何时竟多了三幅刺绣。从左至右,依次是佛经《金刚经》《大悲咒》,中间是一副尚算得精巧的达摩拈花图。
师父正亲手抚摸过其中一幅《金刚经》,笑盈盈道,“不错,不错,也算有心了。”
那俊俏和尚跟在师父身后,无比乖巧答道,“多谢师父夸奖。”
师父瞧见她,冲她招招手,道,“徒儿,快来见过你师弟。”
叶玉棠一脸不乐意:“……”
师父呵呵笑道,“师弟从长安一路远道来,经由五乳峰转道而来。山路不好走,别叫人久等啊。”
叶玉棠仍不肯应。
心头呵呵笑:意思就是,嵩山送来的人,总不好再给人送回去呗。
彼时长孙茂已走到她跟前来,供一拱手,礼貌笑道说,“一应吩咐,师弟都已尽力做到。”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叶玉棠心头万分抗拒。
师父却说,“他小小年纪,已然佛学深湛。既一心想随为师参禅,随徒儿习武,那为师便允了他的请求。你二人年纪相仿,左不过不过差个几日。拜在前头的为师姐,拜在后头的为师弟。既是剃度入门,法号为师也拟了一个,循戒字辈,往后就叫明戒吧。”
叶玉棠气得不行,觉得师父偏心,“徒儿拜入师门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师父拟个法号。”
师父道,“既然特意要求,那为师改日再去给你求一个便是。”
师父说完这话,呵呵笑着出门去。
叶玉棠回头瞅了长孙茂一眼,“你还真去绣花?”
长孙茂笑起来,别提多得意了。言简意赅,更是欠收拾:“你猜嘛。”
她满肚子火气,“我不信。”
叶玉棠始终觉得:师父这么爽快答应收他为徒,其中必定有猫腻。
琉璃寺这么穷,这些年颓墙破瓦都是她在修,香火……更别提了,压根就没有。这小子惯会讨好人,搞不好师父是私收了这小子贿赂。
没钱,她去挣就好,何必弄这么个人进山里来呢?
前后总有一个月的时间,叶玉棠始终不肯承认他是自己的师弟。当他好兄弟也罢,记得赠长生恩情也罢,但骤然成了这么个便宜师弟……她觉得实在不可以。有时瞧见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种种复杂情绪汇聚成一股一言难尽,索性掉头即走,招呼都懒得同他打。
他倒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成日棠儿长棠儿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厚颜无耻。
直到有一日,她发现,琉璃寺没盐没味的素斋……变好吃了。
原来长孙茂从长安携来了个名厨梵乙。
梵乙本就是个出家人,曾在西明寺做斋食。师父早年挂单西明寺,尝过几次他的手艺,毕生难忘,只是在少室山上青灯长卷的,想去长安道吃上一回,也不容易。师父生平没别的爱好,就一张嘴,有时还挺馋的。
谁知有一天,有人亲自将厨子提上上来了。
至此,叶玉棠服气了。
……毕竟,她也不会和自己胃过不去。
※※※※※※※※※※※※※※※※※※※※
天知道这章写了10小时……
50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