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到了晚间愈发显得阴森可怖,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即便壁龛上有烛火照明,但人走进来时,没由来的觉得冷的慌,即便是杨兆这样魁梧的汉子,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衙差在前提着一个纸扎的灯笼,上面写的一个“囚”字,他推开前面一道门,在空隙处瞅准机会道:“张家是朝廷重犯,轻易是不能让人得见的,若非是韩王手令,我们必定是不会放行的。日后杨典军可得替我在韩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满长安谁不知晓太子造反被废,如今韩王作为圣上唯一嫡出的皇子,可谓是炙手可热,谁不想提前卖个好。
杨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拱手:“好说好说。”
杨兆官职为韩王府典军,正五品的官衔,管着掌率校尉以下守卫陪从之事,手下约莫也六七百军士,算是韩王近臣,说几句好话罢了小菜一碟,不过,在一路走的过程中他向衙差打听张家人的境况。
“我就先给您杨老爷提个醒儿吧,那张家成丁的男人定了要流放的,未成丁的男子也是一并流放,至于女人们要进教坊司。”衙差说到最后教坊司三个字颇有些猥琐。
听到这里,杨兆脚步顿了一下,复而又坚定的往前走着。
“喏,就在这儿了,杨典军,请吧。”衙差往里看了一眼,又迅速摆头过来,心里不胜唏嘘,张家以前为宰相时,门客千人,煊赫至极,轰轰烈烈,如今却为阶下囚,天上和地下之分,让人不忍直视。
这是单独的牢房,专门看押朝廷钦犯的,也因为如此,这里只有张家男丁在此,杨兆过来时,他那位清冷孤傲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婿张令仪,头一回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杨兆不免觉得有些可怜,但即便可怜,他该说的话还得说。
杨兆蹲下来道:“张大哥,张大哥,我是杨兆,来看看你。”
那前宰相张令仪之父张敞猛地睁开双眼,见是他,顿时笑道:“这个时候能来看我们的,大概也只有你杨兄弟了。”
这话说的杨兆有些不好意思,他并非是主动探监,而是想解除女儿和张家的婚事。
他一脸的难为情,似张敞这样的人精一看就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尽管硬着头皮,杨兆还是说了,“张大哥,我们家不过是杨姓旁支,以前承蒙你和嫂子看中我家小女玉蓉,让我杨兆的女儿高攀,我们家感激不尽。这是一盒金锞子,给张兄和几位侄儿在路上打发人用。”
张令仪和两位兄长都十分高兴,不管在哪儿,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惜他们被拘禁时,身上早已经被搜的光秃秃的了。
他们看向杨兆的眼神越发热切,仿佛他能救他们出去一样。
张令仪以前总不解母亲为何只看到杨玉蓉的容貌就定下此门亲事,如今才知道母亲高瞻远瞩之处,这杨兆以前不过是小小的百什长,由于救过族妹韩王妃,故而在韩王府做了个典军,但现在太子事败,他张家跟着吃挂落,韩王却乘势而起,作为韩王典军的杨兆若能在韩王面前美言几句,他们兴许还有转机。
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张令仪和诸兄弟们气愤不已。
“只是……”杨兆断断续续道,“我们夫妻快到而立之年才有小女玉蓉,她玉貌绮年,从小娇生惯养,我们夫妻舍不得让她受苦,故而来退这枚定情信物,双方婚事就此——”
他还未说出口,就见张敞笑道:“就此作罢吧。我们家男丁都要流放的,何必再害了你家女儿,杨兄,我们家那枚定亲信物恐怕早就抄家的时候被人拿走,也无法退还。”
张令仪双目欲龇,他不可置信,却在父亲张敞做了决定后,并不敢拂逆,只是怅然若失。
想骂杨家势力,想骂杨家凉薄,可真的到了这一步?人家谁会把好好的女儿送过来去教坊司入娼籍。
世情如此,张令仪只怪世道不公罢了。
杨兆又陪了几次小心,直到衙差催促,才匆匆走出。
一路飞奔到刑部门口,杨兆仿佛才觉得自己能喘过气来。
他杨兆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知道一诺千金,当年也正因为如此,才得以被韩王妃看重,一直在韩王府当差。
可今日为了女儿之事,却头一回违背了婚约。
弘农杨氏一共有定著六房,留在长安的这一支叫北眷房,北眷房一共五房,聚族而居,住在京兆城东,杨兆家去的时候,已经是鸡鸣三声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有一妇人正扶额坐在上堂,她皮肤白皙,身材微丰,四十来许的年纪,这正是杨兆之妻朱氏。
朱氏平日最讲究穿,今日里边却是穿的半旧不新的酱紫袍,外面则套的一件青色大氅,一看就是胡乱穿的,她的心思显然不在穿衣上。
见是丈夫归来,瞬时抬头,立马就道:“如何?办成了么?”
“成了,成了。张相公是个明白人,我还没说出口,人家就自己说了解除婚约。哎,说起来都是我们对不起张家。”杨兆虽然退婚成功,但总觉得不是那回事儿。
可退婚又不得不做,不为旁的,就是为了族中规矩。
北眷房杨家门口竖着三座贞节牌坊,其中还有一块是杨兆的姑母的,姑母守过望门寡,终身未嫁,受到朝廷的表彰。以杨家对杨氏女守贞的看法,他们宁可女儿杨玉蓉自裁,抑或者是径直嫁过去,坚守婚约,才不负杨家之名。
可杨兆和朱氏夫妻并不愿意女儿白白丢了性命,于是,杨兆才有了这一趟,拿到了男方退婚之书,这才表明两家没有婚约,族中也逼迫不得。
朱氏松了一口气,但怕丈夫看出来,认为她冷心冷情,还开解丈夫,“即便女儿现在履行婚约,也恐怕是不能够和张家三公子一处的,还得成为刀下亡魂。再者,就是张家无事,我们女儿恐怕也很难嫁进去的。”
嗯?
杨兆不明白。
他并不时常回来,这次若非是族里人实在是太过分,句句话恨不得置女儿与死地,他也不会回来。
男人在外不明白,朱氏却道:“张敞为人风流,在男女之事上并不忌讳,又大权在握,在乡间看到玉蓉后遂打听了起来,只那张夫人年岁渐大,生怕张相内帷不修,这才提前一步让三公子定下我们蓉姐儿。可这些年,张家礼送的虽然厚,但哪里是真的把我们当亲家走动的,你见过哪家定婚了的女婿从不来岳父母家的。人家分明是用这名分先定下来,到时候再寻个由头退亲,到时候张敞总不会强行纳儿子退婚的姑娘吧?”
“啧。”杨兆惊了,“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同我说?”
朱氏冷笑:“这门婚事是你那好娘定下的,我和玉蓉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定下来了,这也就罢了,我那时找你呢?你又在哪里鬼混。”
这话让杨兆不禁心虚,杨兆之妻朱氏姿色平平,但十分能干,在公爹烂赌,丈夫还只是个什长之时,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进来,就是看中了杨兆这个人,杨兆也曾发誓要一辈子一心一意对朱氏。
但往往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受韩王妃看重,得了典军这一五品官职,那韩王妃赐下的美婢,他也不能推辞。
朱氏打发人找他去的时候,他生怕朱氏知晓他受用美婢一事,避而不见。
因为错过了机会,朱氏也没功夫再提了,毕竟,张敞那时如日中天,自家退亲无异于天方夜谭罢了。
但杨兆许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罢了,只玉蓉那儿,你放心,我就是舍下这张老脸,也为我的女儿说一门好亲事。”
如此,朱氏才达到目的。
她知晓自家这位夫君人亦十分老实,面皮也薄,从不提任何过分要求,只忠心办事,也因为他老实,韩王妃和韩王对他极为器重。
若有丈夫这句话,她就放下心来。
“你大概有把握说亲给谁家?”朱氏又问。
却听杨兆笑道:“韩王世子李训,他乃皇孙中第一得意之人,被养育宫中,十分得宠,正妃我们不必想,若是侧妃也是不错。再者,咱们玉蓉貌比西子,赛过南威,这样的容貌若是世子还看不上,我竟也不知道选谁了?”
当今圣上一共有两位皇后,一位是原配皇后顾氏,一位是如今的继后沈氏。
原配顾氏在时,沈氏还是嫔妃,为陛下生下皇次子韩王,原配顾氏却是过了二十年才生下太子和新安公主,只可惜顾皇后生新安公主时,难产而亡。
旋即,圣上就封沈贵妃为皇后,沈皇后在宫中地位稳若磐石,韩王又得皇上的看中,更兼韩王妃所出的世子李训伶俐可爱,养育在帝后二人膝下,圣上早早就封了李训为江夏王。
李训正妻早定,侧妃那里韩王妃却能定下来,要定当然也是定族中姑娘,谁又比玉蓉合适呢?
看这势头,日后李训极有可能被封皇太孙的,以玉蓉容貌性情,日后大有可为,这番说的朱氏都心动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这件事儿先同玉蓉提起来,她这几日为了张家的事儿都睡不着觉,好容易昨儿喝了安神汤才睡下。可怜见的,做噩梦都怕真的把她关起来。”朱氏提起来都觉得伤心,这个世道,女人不好做,杨家的女人更不好做。
那三座牌坊时常被杨家长辈引以为傲,可在朱氏看来满满都写着吃人。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啦,无缝接轨上一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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