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渊之暗是三界赫赫威名的险地。
众生之恶, 众生之欲, 皆被抛弃在此, 形成一条恶欲之河。
直到恶欲之河再也无法承载更多的恶欲后, 渐渐地由恶欲演变成无渊之暗, 意喻没有尽头的黑暗之地。
闻翘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恶欲侵蚀着自己的身体, 纵使作为一个旁观者, 她也能感觉到恶欲侵蚀身体时的痛苦,更不用说拥有极为纯净的仙灵之体的星极树的守护者,一但被恶欲侵蚀, 那种痛苦是普通仙人的千倍、万倍。
她只能沉默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伤痕累累的身体承受不住恶欲的侵蚀,肌肤龟裂, 血痕乍现, 所过之处,留下一滩血渍。
一道道血痕在那莹白无瑕的肌肤上痊愈又破裂, 血渍将白色的仙衣染成血衣, 但她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依然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
若非神皇一族拥有强悍的体魄, 只怕她早就支撑不住。
纵使伤痕累累, 痛彻神魂, 亦不曾动摇她的信念。
闻翘能感觉到曾经的自己心中的执念和坚持,她安静地看着在恶欲的伤害中没有丝毫退缩的自己,眼泪再次掉下来。
不仅是为被神灵界抛弃的帝羲神君, 更为曾经的自己, 为后来的自己,以及她的夫君。
行走的恶欲之中的少女丝毫不察自己已是满脸泪痕,被恶欲侵蚀的身体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不仅侵蚀她的身体,甚至欲要污染她的神魂。
我不能放弃!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如果连她都放弃了,这世间还有谁会在意他?
被神灵界所抛弃的帝羲神君,一个人孤独地被迫降临此地,在恶欲之中沉浮,又有谁会在意?
无渊之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据闻生灵一但进入无渊之暗,永远无法离开,不管是神是仙是魔,皆无法逃脱。
这也是无渊之暗在三界的赫赫凶名之因,连神都不敢碰触之地。
闻翘默默地陪着曾经的自己在无渊之暗跋涉,她恍惚地看着。
曾经自己义无反顾地进入无渊之暗后,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如此凶险之地,如此痛苦之旅,她可曾后悔?
不曾后悔!
她清楚地知道曾经的自己不曾动摇,亦不憎后悔,因为这时候的她其实纯粹到不知道何谓后悔。
自诞生灵识伊始,她便是星极树选中的守护者,唯一接触的生灵只有哥哥和帝羲神君,无人教导她何谓后悔,亦无人教导她要知难而退,她只会傻得纵使神魂俱灭亦勇往而前。
闻翘看着曾经的自己,不由微微笑起来。
她庆幸自己不曾后悔、不曾放弃,否则她无法在转世后遇到宁遇洲。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黑暗终于出现其他色泽。
那是如雪般的白色。
亦是这黑暗中唯一的色泽,与之格格不入。
闻翘恍惚地看着前方置身于无边的恶欲之中的神。
明黄色的帝王宝衣变成一袭黑衣,衣袍上系着的星璃石已泯灭星光,泼墨般的黑发变成堕神的白发,俊美的面容蒙上一层若隐若现的黑雾,这是恶欲之帘。
然而这无边的黑暗恶欲,却仍是没有剥夺他的神性,使他依然拥有属于神的高贵。
被无尽恶欲包围的魔神突然转首望过来,一双染上魔魅之色的阗黑之眸没有丝毫防备地与她清澈的眸子对上。
少女的身体微微踉跄,脸上却露出喜悦的笑容。
“神君,我找到你了。”
在她的身体虚弱地倾倒在恶欲之中时,一双手揽住她,她倒在一个残留着千幻星辰气息的怀抱之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闻翘有些恍惚,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这时候的自己和帝羲神君之间,其实并无暧昧的关系,彼此清清白白,所拥有的只是一份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的陪伴之情。
“你为何来此?”
帝羲神君的声音极淡,原本清雅温润的音色添了一种难言的魔魅之气,却依然很温柔。
少女抬起脸看他,明明身体已经趋于崩溃,但她却高兴地露出傻笑,“我来找神君,我还没有将在幽冥界找到的红莲晶石送给你呢。”
黑雾在男人的面容上涌动,除了一双阗暗的眼眸,闻翘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
少女颤抖的手取出一块如红莲般盛开的绯红色晶石,因她的手伤痕累累,沁出的血渍沾到红莲晶石上,像是抹上一层污秽之色。
帝羲神君淡淡地看着这一幕,那一层污秽之色,正如已经堕神成魔的他。
“这是红莲业火诞生之地伴生的红莲晶石,我觉得它很好看,想送给你。先前我去了帝羲神域,等了你半个月,你一直没有出现……”
帝羲神君安静地听着她絮叨,一如初见之时。
然而这里不是美丽的帝羲神域,被星极树庇护的少女亦是伤痕累累,已经不复最初的无瑕。
不过是因为当初一句随口许下的诺言,她却跋涉空间而来,将自己伤至如此。
“你何必如此?”帝羲神君最终轻叹一声,“你是星极树的守护者,拥有世间最纯净的仙灵之体,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她说:“可是你在这里啊。”
帝羲神君再次沉默,似是不敢看她那双明亮的双眸,黑色的长袖拂过她的面容。
周围的恶欲开始蠢蠢欲动,即将袭来时,帝羲神君随手一挥,将之挥开,同时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怀中少女的眉心。
瞬息间,侵蚀她身体的恶欲消失,龟裂的肌肤恢复,只剩下浅浅的伤痕。
这些浅色的伤痕是魔族捕猎她时留在她身上的,需要些时间恢复。
帝羲神君看着她手背上残留不去的伤痕,微微垂下眼眸,遮掩住眼里的情绪,出口的语气依然温和如昔,“你走罢,这里不是你该来之地,日后莫要再来了。”
他将她体内的恶欲抽取出来,还她纯净的仙灵之体。
如此,便不欠她,亦不再见她!
他们各有自己的命运,本来就不应该纠缠在一起。
少女却抓着他的手,认真地看他,“神君,你可是自愿堕神成魔?”
“自愿又如何?不自愿又如何?”帝羲神君将她扶起,黑色长袖一拂,周围的恶欲翻滚,从他的身体穿过。
每次恶欲穿过时,他身上的邪恶之气就重一分,与神性相持平。
他现在是吞噬恶欲而生的神。
曾经的自己看不懂他脸上的神色,闻翘却看懂了,因为懂了,越发的难过。
他放弃了一切,成为世间难容的恶欲之神,却亦是顺应本心,纵有愤怒无奈,亦不愿意见到恶欲毁灭世界。
“神君是除了哥哥外,第二个关心我的人。”少女径自说,“我不愿意神君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今后只能一个人留在无渊之暗。”
她心里很难过,比起美丽的帝羲神域,无渊之暗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囚笼,将高傲的神囚禁于此。
帝羲神君终于正视她,那双魔魅的眸子露出几分嘲讽,“天意如此,本君纵使不愿,又能如何?”
“我可以带神君离开,去天外之界。”少女的声音很坚定。
坚定得天真又愚蠢!
帝羲神君平淡的神色露出几分难忍之色。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一身血衣的少女,最终闭上那双魔魅的暗瞳,哑声道:“你走罢,日后莫要再来了!”
在他完全被恶欲掌控堕落成真正的魔神之前,他不愿意玷辱她的纯净,不愿意顺从心之恶欲,将她残忍地留在深渊陪伴。
因为她并不需要经历这样的命运。
**
闻翘看着少女被掌控恶欲的魔神强制送离无渊之暗。
虽然传闻有言,不管是神是仙是魔,一但进入无渊之暗永远无法离开。但这并不包括魔神,掌控恶欲的魔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恶欲。
少女失魂落魄地回到天建神庭。
一直守在星极空间的哥哥见到出现在星极树上的妹妹后,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定。
等他看到妹妹身上残留的伤,一股怒气在心中蔓延,气得头发都飞舞起来。
只是当他看到妹妹现在的模样,再多的怒气也只能暂时压抑住,柔声问道:“阿娖,找到帝羲神君了?”
少女窝在树上,闷闷地应一声,声音里满是不解和难过,“哥哥,神君为何不愿意离开无渊之暗?他明明是被神灵界抛弃的,他不应该承受这些……”
哥哥心里了然,看着妹妹迷茫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阿娖,他是帝羲神君,拥有强大的帝羲血脉,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界因恶欲毁灭,一但魔界毁灭,人界和幽冥界亦不能存。”
魔神降临是注定的命轨,天命为了救世,让魔神应劫而出。
成为魔神并不代表拥有肆无忌惮的毁灭之心,而是需要拥有一颗慈善之心,甚至能在恶欲的侵蚀中维持本心不变。
纵观整个神灵界,唯有强大如帝羲神君最符合天命所需的条件。
所以帝羲神君必须应劫而陨,以魔神之身降世。
少女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去到无渊之暗。
星极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无渊之暗,枝叶间闪烁的星光驱走黑暗,但也仅只于星极树所在之地。
纵使是天地之树,亦无法驱散黑暗的恶欲。
闻翘望着星极树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恶欲,发现星极树果然不愧是天地之树,只要在它的领域范围之内,是绝对的安全。
接着,她看向坐在星极树上的曾经的自己,发现少女已经轻飘飘地跃出星极树,进入黑暗的恶欲之中。
就在恶欲即将要将她包裹侵蚀的瞬间,恶欲纷纷离去。
此情此景,就像有人控制着恶欲,不让它侵蚀她的灵体。
不管是闻翘还是曾经的自己,都明白原因,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少女轻盈地在黑暗的恶欲之地穿梭,远远地就看到身处无尽黑暗中的那白发似雪、黑衣如墨的男人时,清清脆脆的声音欢快得像轻灵的鸟儿。
“神君!”
白发如雪的魔神凝望而来。
他眼里的星光不再,只余一片魔魅般的阗暗幽深,象征着他此时的身份。
“你怎么来了?”魔神的声音轻淡,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压抑在心底的波动。
“我来看你呀。”少女高高兴兴地说,凝望他的眼神,一如在帝羲神域之时。
男人的神色有些松怔,恍惚间心里有几分触动。
或许在她心里,自己依然是帝羲神域里那位风光霁月、温柔和煦的神君,而非众生避之的魔神。
“神君,我给你带来一些仙种。”少女轻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里太黑了,我想种些植物,增添一些颜色,这样看着心情也会变好的。”
说着,她摊开手心,手心里有几颗圆润饱满的仙种。
不等他说话,她已经在周围寻找可以种植的地方。
魔神只是淡淡地看着,任由恶欲掀起他如雪的白发,丝丝缕缕飞扬,俊美的面容不复温情,只余一片清冷。
少女找了会儿,最后沮丧地道:“神君,我找不到可以种植的地方……”
对此,不管是魔神还是闻翘都不奇怪。无渊之暗只有恶欲,恶欲无处不在,侵蚀一切,再高贵的神木也无法在此生长,何况是只有一些仙种。
不过这并未难倒少女。
过了一些日子,少女又来到无渊之暗,并送来几盆仙株。
“神君,这是我送给你的。”少女高高兴兴地说,“你看,有它们在,无渊之暗是不是看起来顺眼多了?原本我想给你种千幻星辰的,但帝羲神域已经……”
她猛地闭嘴不言,小心地看着他。
先前她去了一趟神灵界,发现帝羲神域已经随着主人的堕神而崩塌,神域里所有的生灵亦随之泯灭,只有一个残破的荒芜之地,千幻星辰也不复存在,想找出一颗千幻星辰的种子亦没有办法。
见他一直没说话,少女小声地问:“神君,你生气了吗?”
魔神轻叹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脑袋,声音温柔,“本君为何要生气?还有,本君已经不是神君。”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帝羲神君。”少女歪首朝他笑,笑容稚气无瑕。
魔神微微笑起来,又摸了下她的脑袋。
少女突然捂住脑袋,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魔神含笑问道。
少女突然笑起来,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她笑着说:“神君,你刚才好像我哥哥哦,哥哥也总是这样摸我的脑袋,让我变得聪明一些。”
魔神:“……”
直到少女踏上星极树离去,世界恢复黑暗,站在恶欲之中的男人自言自语地道:“本君可不是你的兄长……”
声音消散在黑暗之中,不远处的几个花盆里的仙株亭亭玉立,微微晃动。
日子仿佛又恢复到曾经。
有一个不速之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到无渊之暗,人未到,清清脆脆的呼唤声已至。
“哎呀,为什么它们都死了?”
当看到花盆里枯萎的仙株,少女发出哀叹之声,沮丧得背脊都塌下来。
坐在黑暗中吞噬恶欲的魔神正欲说话,就见她很快就振作起来,“没关系,我下次再送其他的。”
说罢,人已经朝不远处的星极树跑过去,进入星极树中,消失在黑暗中。
隔了一段时间,少女又来了。
“神君,我今天给你带来两盆汲仙草。”
少女欢快地取出两盆汲仙草,这是仙灵界中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再险峻的环境都能生存,这是少女所能想到的最适合的仙植。
魔神的目光从那两盆簇拥在一起的汲仙草移到她的脸上,少女姝丽无双的面容宛若这黑暗中的明珠,纯净柔和,令所有黑暗生灵向往。
更令人心动的,是那份孤独中的陪伴。
**
“阿娖,你最近一直去魔界?”
哥哥站在星极树下,望着正在摆弄花盆的妹妹。
少女还未学会欺骗,对唯一的兄长格外诚实,“是的,哥哥放心,有神君在,我不会有事的。”
正如当初她冒然跑去神灵界,因为有帝羲神君在,神灵界的那群神并没有发现她,让她安然无恙地来回跑了几百万年。
哥哥听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却有些无奈,“阿娖,他已经不是帝羲神君,而是一位噬恶欲而生的魔神……”
“但在我心里,他就是帝羲神君啊。”少女理所当然地说。
哥哥被噎得不行,想再说什么,发现少女已经抱着几盆仙株消失在星极树之中。
望着星光闪烁的星极树,哥哥在心里叹息:傻妹妹,永寂孤独中的陪伴,是一种不自觉而生的情,你要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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