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光禄大夫府上,灯火通明,宾客尚未散去,推杯换盏,热闹极了。
陆良玉亲自见过了光禄大夫府上的两个小女儿家。
二人扎着花骨头似的双髻,葡萄圆的黑眸,身着粉嫩嫩的衣裳,礼数周到,乖巧极了。
陆良玉心知二人被教得极好,对自己的娘亲恭敬有加,这才放心下来。
“可是乏了?”一侧的秦希泽观她神色,扶住她手臂,柔声问道。
陆良玉点点头,她毕竟怀有身孕,身子笨重,操心了一整日,确实有些累了。
“回府去,我让下人去知会母亲一声。”秦希泽提议道。
“稍等,我去叮嘱修穆几句。”陆良玉还是放心不下。
李修穆年纪不大,但个头已然同成人相差不大。
作为为数不多的女方娘家人,眼下正同男方家的亲人坐在一席热络地增进感情。
毕竟,除了他,宾客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总不能,去给那位冷面的镇南侯敬酒吧?
是嫌自己脑袋太结实了吧?
故而李修穆虽极力推脱,但还是不免在一群老奸巨猾宾客的哄骗下,被灌了几杯酒。
陆良玉唤他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少年嫩白的脸上,浮着隐隐的红色,连眼皮都透着一股粉嫩。
“这是喝了多少?”
陆良玉大惊。
李修穆神志还是清楚的,当下摇头道:“是修穆不胜酒力,只浅尝了几杯。”
陆良玉叹了口气,对着身侧的彩蝶道:“去找个人扶少爷回府。”
彩蝶还未回应,便听得李修穆果断拒绝道:“不要,我要回宫。”
大抵是喝了点酒,酒壮人胆,李修穆的语气也不复寻常时候的恭敬,显出几分坚决。
陆良玉注意到,他用的词,是“回宫”,不是“入宫”,不是“进宫”,而是“回宫。”
难怪自从进宫后,他甚少再回镇南侯府。这个傻小子,居然将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了。
陆良玉只觉自己脑瓜子嗡嗡的,方欲开口再说话,身旁的秦希泽已然将手臂搭在了她身侧。
这是个提示。陆良玉懂。
“姐姐,钦……皇后她最近生着病,宫中没人照顾她。我只怕……”
李修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陆良玉最怕的就是他这点。
明知她最是吃软不吃硬,这小子将她的性子摸透了。
“彩蝶,去找辆马车,送少爷入宫。”陆良玉叮嘱道。
眼看着李修穆有些脚步不稳地离开。
陆良玉扭头望了眼秦希泽,不确定地问道:“能不能找个人,入宫去照顾一下皇后?”
“不可。”
秦希泽直言道。
随即理了理她前额的碎发,柔声解释道:“宫中的事,不能插手。”
陆良玉低垂下眼眸,心知秦希泽说的是对的。但深宫难捱,处处陷阱,没个忠心的人在身侧,只恐……
回府路上,她一直在思忖着这件事。
“朝堂有意冷落蒋家。”
秦希泽靠近她身侧,轻轻帮她锤着后腰。月份大了些,陆良玉的腰有些吃不住。
陆良玉抿嘴回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眼。
秦希泽眼底,一片看破世情的澄明。
“良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事历来如此。你不能因着个人私情,便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
秦希泽淡淡地道,话语间,却显得有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陆良玉默然。
她早该猜到,后宫不过是前朝的一面镜子罢了。
秦希泽缓缓抱住她,他身上的温热也传了过来。
“良玉,尽人事,听天命。不要太自责。”
是了,只有秦希泽看出来了,自从听到蒋钦勇过得不好,陆良玉的眸中,便不时闪过自责。
“每一条路,都是选择的人自己去负责,甚少由旁观者去负责。”
“良玉,历来帝王家,容得下多少情爱?”
秦希泽的话,陆良玉自然是懂的。
她只是想起,昔日未嫁时,蒋钦勇谈起婚嫁之际,眼中亮晶晶的,全是向往。
她为蒋钦勇的奋不顾身,感到可惜罢了。
她后悔的,是新皇尚为七皇子时,对自己那份隐隐的好感,她没有说予蒋钦勇听。
其实,这种没有证据的东西,重来一遍,她也只会深埋心底。但如今看到蒋钦勇入宫过得并不好,她难免,有几分愧疚。
也许,有一丝可能,当初她可以劝阻?
她回头望着秦希泽一双眼漆黑如墨,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该将自己的猜测说予他吗?他会信吗?
信了如何,不信又会如何?
陆良玉望着马车外,暮色四合,心下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
偌大的紫禁城早已一片寂静,门口两两三三巡逻的侍卫不时走过。
“这位大哥,麻烦让我入个宫。”李修穆从容地开口,几把金瓜子便悄悄塞到了侍卫的手中。
宫中谁人不知这位背靠镇南侯府、出手大方的小公子。
那侍卫心领神会,当下暗地开了个小门,叮嘱道:“李医官可得小心点,仔细路。”
李修穆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宫内走去。
“咚咚咚~咚咚咚~”
坤宁宫,大门紧锁。
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吵醒了早已熟睡的小宫女。
她勉强起身,打了个哈欠,低声咒骂道:“谁呀,催魂呢?”
自前几日陛下同皇后娘娘大吵一架后,拂袖离开,众人便知,这位出身名门的皇后娘娘,是彻底失势了。
大门“吱呀”打开,门外,是略带酒气的少年郎,眉宇间,有几分隐忍的怒气。
宫女一愣,忙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李医官来作甚?”
“皇后娘娘病情如何了?”
少年郎边说边往宫内走去,脚步明显有些不稳。
小宫女见状,想要伸手上前扶住少年,被少年嚯地推开。
“药都吃了吗?”少年接着问道。
小宫女这才嘟着嘴道:“好像吃了。”
“好像!”李修穆怒气冲冲道,当下跌跌撞撞往屋内走去。
小宫女瞥了眼少年离去的身影,只觉似乎有点不合适。但她年纪不大,缺觉得很,既然有人来管,关她何事,当下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去补觉了。
李修穆推门入内,屋内一片漆黑,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摸索着点亮油灯,一灯如豆,凑过去看,床上的人呼吸羸弱,似乎在发抖。
李修穆伸手摸了摸蒋钦勇的额头,冷如块冰。
他的酒意瞬间被吓走了一半,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回头望去,桌上的药早已凉透,大半碗都盛着,看来基本没有喝多少。
他出门去,想要叫宫女来帮着把药热了,唤了几句听不见动静,只得自己生火。
所幸,他原来就做过这些粗活,干起活来,利索极了。
他扶起蒋钦勇喂药,所幸的是,人知道喝药。
药喂下去了,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李修穆心知,药效不会见效那么快,明知也许等一等会好。但回头,望了望那张惨白的脸,他还是有些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