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时分,京中一连几日,连着下了几场急雨。
这日清晨,下了一夜的空气中还带了几分湿气,地上依旧湿漉漉的,半大的水沟坑坑洼洼。
雨后雾气弥漫,少见地有几分寒意。
京中也只各府洒扫的下人同郊野一些勤快些的农户起身了。而眼下的镇南侯府门口,却站满了人。
“我此行大抵一月的行程,方能回京,骑马的事只能推后。”陆良玉拉着蒋钦勇的手,带了几分歉意道。
二人本是约好,寻个天气好些的日子,由蒋钦勇做东,前去近郊附近的马场,练习骑术。
蒋钦勇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回到京中早就技痒。见陆良玉对骑马感兴趣,当下信誓旦旦要教会陆良玉这个半点骑术都不通的人。
谁料,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急得蒋钦勇日日在镇南侯府转悠,却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冒雨拉陆良玉出去吧,就算她愿意,陆良玉不反对,也怕镇南侯府的那位杀了她的心思都有了。
陆良玉回头,见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毛茸青葱的脑袋,好似一颗硕大的猕猴桃,便是长出了些许头发的李修穆。
李修穆在侯府住了些时日,一扫之前的黄瘦干瘪,癞子光头的形象。
个子抽条了不少,眼下已经到陆良玉的眼睛位置了,人也白了许多,看着圆润了一些,脸上红扑扑的,穿着陆良玉精心挑选的墨绿色长袍,看着同外头十二三岁的富家子弟没有什么区别。
只一双眼睛怯怯的,透露着几分软绵绵。
临别之际,李修穆知晓这唯一的姐姐要走,鼻头一酸,转眼便见蒋钦勇在一侧,硬生生将心中的这份酸楚压了回去。
“修穆,就拜托你了。”陆良玉开口道。
“没问题,你且放宽了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到你的弟弟。”蒋钦勇满口答应。
陆良玉思来想去,母亲心思粗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靠她来照顾李修穆,简直是痴人说梦。
彩蝶她出门在外,又必须带在身侧,想来想去,只这个近些时日结交的闺蜜靠谱一些。
“修穆,你可得听蒋姐姐的话。若府中下人有什么怠慢之处,或遇到了急事没法定夺,便派下人前去知会,知道了吗?”
陆良玉对着李修穆说的这几句话,语气不自觉轻了几分。
李修穆脸色微带潮红,只低头应道:“好,我一定……都听蒋姐姐的。”
所幸他一向性子内敛,也没人注意到这点。
眼看着秦希泽的表妹韩念意已经扶着秦老太君上了马车,陆良玉也知晓,该是离别的时候了。
回头望向一侧的玉尚,压得嗓子道:“我将侯府托付给你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玉尚俯身郑重地行礼,脖子上的勒痕只剩下了粉粉的一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定不辱使命。”
陆良玉点点头,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此行出府,那被囚禁佛堂的秦二婶必会暗中寻找时机。
她身侧无可用之人,干脆便放手给玉尚了。
玉尚在府中浸润多年,对府中事务了然于胸。最重要的是,她不知玉尚现如今,对自己这个外来的侯府少夫人还有几分敬意,亦或者是敌意。
但她相信,玉尚对秦希泽的那份忠诚。对于这个残害秦希泽的敌人,她相信玉尚不会心软的。
街上依旧坑坑洼洼,马车飞跃而去,溅起了一地的泥巴。
镇南侯府的几辆大车渐渐出了城门,朝着远处奔去,化为了天际的几个小黑点,直到山回路转,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
京中城楼上,正有人在极目远眺。
“盯紧点,一有机会,伺机而动。决不能放回京中。”那人眼神锐利,冷冷地道。
“是。”一侧有人接了命令,急匆匆地退去。
……
而眼下的陆良玉,正坐在侯府的马车上,看着外头太阳渐渐高升。
她却有几分身形不正地同秦希泽挤在一起,在学习算盘。
是了,陆良玉自幼学了几个字,母亲是个喜欢诗文的,在拔苗助长了几次,发现陆良玉并非是个吟诗作对、文人雅士的料子后,加之本就不是个耐心性子。
便放弃了望女成凤的心思,由着她野蛮生长去了。
赵姨娘心思深沉,又处处防着陆良玉这个小丫头,生怕她长大一点,便要代母管理陆家。
故而不论是算盘,还是账本这些管家的事项,都一直背着陆良玉。
陆良玉自从那日接管了侯府,玉尚便捧了一堆内宅的账本过来。
为防止下人糊弄,亦或者同账房勾结,主人就算再不理事,看账本总是会的。隔几个月,最晚一年,也要抽查账目有没有问题。
陆良玉从未学过算盘,别说学过,就连算盘都没摸过。
账本更是不会看,看着那一堆半人高的账本就头疼。
秦希泽见状,答应了,此事便包在他身上。
“加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秦希泽随意翻开账本,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算盘打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
陆良玉只看得眼花缭乱,她哪里知道,秦希泽有意想要在她面上露一手。
“慢些,慢些,我看不过过来了。”陆良玉捧着自己手中的算盘凑上前忙道。
这漆了红色的算盘,还是她结婚那日,陆家陪嫁过来的,也算是嫁妆的“六证”之一了。
秦希泽倒是个极为耐心的先生,听得此话,手把手地从头开始,慢慢地教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秦希泽开始教得简单,也许是陆良玉本就聪慧,加之她有心要管理好自己的嫁妆,学得极为认真,倒是上手极快。
秦希泽教了几个加减之后,便由着陆良玉自己去练习了。
马车隐隐浮动,偶尔有几缕阳光漏了进来,秦希泽观她眉宇之间,全是认真,口念不停,手下算盘也渐渐熟悉,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之下,凭空生出了几分钦佩之意。
“良玉若为男子,定有四方之志,非池中之物。”秦希泽募地夸奖道。
陆良玉一时哭笑不得,摇头道:“我就算不为男子,内宅之中,也有我施展的地方。”
秦希泽默然,随即拱手道:“是希泽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