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生见苏曜又被拒门外, 知他心情不好不敢随得太近,便带着余下的宫人与几个抬御辇的宦官一道远远随着。
眼见苏曜身子往前一倾,张庆生面色骤变, 疾呼:“陛下!”
苏曜倒未直接栽倒,他趔趄几步, 伸手扶住墙壁。张庆生疾步赶至,将他扶住, 原想唤宫人们快将御辇抬来好回宣室殿,却一眼看到他脸色惨白如纸。
苏曜神思浑噩,恍惚觉得有人扶着他, 无力辨别是谁, 一手捂住胸口, 道了声:“陈宾……”
张庆生抬手也往他胸口一摸,触及一片潮湿又倏然收回。
借着月色, 他看见手上染了一层薄红。
“快!”张庆生脑中嗡鸣不止,连忙招呼宫人们, “去!去传陈大夫来!再去……去灵犀馆告诉静太妃陛下伤病复发,赶回宣室殿恐要受风,借她灵犀馆一住!”
“诺!”几人齐齐应声,接着四散开来, 各去忙碌。
两人上前搀扶苏曜,一人窜去请陈宾,另有两个疾步折返灵犀馆门前奋力拍门:“静太妃!静太妃!”
门拍了几下,当中一个等不及了,抬头望了眼宫墙, 仗着身上有些工夫一跃而入,不及与院中宫人说什么就向内奔去:“静太妃!”
顾燕时闷在被子里, 心里还乱着,听见喊声也没动。
来者交集道:“太妃!陛下伤病复发,求借您灵犀馆一用……”
话音未落,顾燕时嚯地坐起身:“他有完没完了!”她面色涨得通红,“你去告诉他,我不给他开门只因不想见他!让他不必再费心思编这些借口了!”
“太妃!”那宦官重重叩首,急得要哭,“是真……是真的!陛下适才已想离开,走出没几步就不对劲了。张公公已着人去请陈大夫,但怕赶回宣室殿会受风,这才差下奴过来!”
顾燕时一边听着,一边看清了他的神情。
她神情倏尔一紧:“你说真的?!”
那宦官道:“下奴不敢骗您!”
顾燕时倒吸冷气,定住神,忙道:“快去开门。”
那宦官闻言即刻向外冲去,顾燕时也立起身,只觉浑身都禁不住地在颤。
所幸兰月及时赶了进来,一把将她扶住:“姑娘。”
“快……”她声音不稳,急切地想要帮些忙,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
滞了半晌,她才道:“帮我更衣……”
“好。”兰月应下,就又唤了两名宫女进来一同服侍。
顾燕时续道:“还有……还有……去禀太后一声。”
兰月身形一僵:“禀太后?”
“快去!”顾燕时推她。
她想跟兰月说个清楚,不安却让她喉咙发紧,说话变得无比艰难。
兰月见状不敢多问,转身匆忙去了。顾燕时在宫女们的侍奉下匆忙穿好衣服,刚系上系带,院中灯火亮起,她循着灯光望过去,苏曜正被宫人们扶进来。
顾燕时怔怔望着,僵了一僵。
她方才听那宦官所言,只道他晕过去了。现下这般看来,他倒还醒着,却也极为虚弱。
两名宦官合力搀扶着他,他能走,但身上没什么力气。顾燕时沉了口气,提步向外迎去,迈出门槛,正听张庆生在说:“陛下放心……已经回过静太妃了。”
顾燕时没做多想,复又迎近几步,听到他昏昏沉沉地说:“回宣室殿……”
她一滞,脚下顿住。张庆生看见她,神色复杂地一揖,顾不上多言,指点宫人们扶他进屋。
顾燕时木讷地跟着他们进去,思绪一阵阵地发着空。她走进堂屋望向卧房,被卧房门口的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茫然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继续往里走。
苏曜已被宫人们扶到床上,外衣褪去,她看到他原本白色的中衣被染出一片殷红。
那殷红绚烂夺目,顾燕时素来是怕血的,却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怕过,可又偏生挪不开眼。
她盯着他的伤,脑子里如着魔般一遍遍地想:是因为她么?
是不是因为她不让他进门,他才伤势复发的?
可她不想他这样。
她呆立在那里,久久做不出反应。直至背后响起脚步声,有人沉沉一唤:“静太妃。”
顾燕时蓦然回身,先看到了太后跟前的孙嬷嬷,接着忙向侧旁退开:“太后万安。”
太后眸光深沉,睃了她一眼,就向床榻走去。
顾燕时回一回神,跟着她一道过去。苏曜似已缓过来些许,目光缓缓转过,在太后面上定了一瞬,沙哑一笑,就挪到顾燕时面上。
他戏谑地想,她是真的讨厌他啊。
就算他在此借住事出有因,她也要请母后过来,不肯与他独处片刻。
母后又为什么过来?
他神思有些迟钝,无力深想,只想撑起身:“朕没事,这就回宣室殿……”
“陛下!”宫人们大惊失色地上前阻拦,他皱眉,反手去推:“滚!”
“陛下……”宫人们慌乱不已,太后紧盯着他衣襟上的猩红,断声怒喝:“你胡闹什么!”
苏曜身形微滞,面容僵了僵,转而就又浮出无所谓的笑意:“母后发什么脾气。”
顿了顿,又说:“这点伤,死不了。皇长兄的仇,朕记得的。”
太后牙关紧咬,狠狠别开视线不与他争执,厉声吩咐宫人:“还不传太医来!”
“陈宾一会儿就到。”苏曜撇了下嘴角,“母后若传太医,朕真的会杀了他们。”
“你……”太后气结。
顾燕时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官司,立在一旁心惊不敢妄言。
他笑一声,目光又挪到她面上,空洞地定了定,十分客气地道了声:“搅扰静母妃歇息了。”
顾燕时觉得心里仿佛被狠狠攥了一把。
她刚要说话,太后看过来:“借一步说话。”
顾燕时抿唇,颔一颔首,一语不发地跟着太后走出卧房,在堂屋中停下脚步。
堂屋中桌椅俱全,太后却没心思坐,回身看看她,一喟:“哀家知你懂事,不愿招惹是非。但皇帝如今……”她顿住声,视线落在顾燕时面上,含着些许以她的身份不当有的小心。
“……你肯不肯照料他几日?”她问得也很小心,言毕即道,“只这几日。等他好了,就让他回宣室殿去,不许他再扰你。”
这后一句话既像承诺又像在哄人。顾燕时低着头,心乱如麻。
理智让她觉得应当拒绝才好。旧宫不这边不比洛京皇宫,宫人们没什么规矩,一点鸡毛蒜皮都能传得人尽皆知。她与他相伴几日,无疑是在往朝臣们手里递刀。
可拒绝的话往嘴边涌了几度,还是说不出来。
她于是默默地点了头:“好。”应了一个字,她的头就压得更低了,“臣妾听太后的。”
语毕,她听到太后分明地松了口气。
她握住顾燕时的手,紧紧地攥了攥:“哀家记得你的好。”
“太后客气了。”她的声音低如蚊蝇,不敢抬头,一味躲避太后的视线。
她觉得心虚,不敢当太后这一声谢。
因为在点头答应太后的那一瞬里,她竟是有一点高兴的。
“那哀家先回去了。”太后又道。
顾燕时屈膝恭送,太后隔着屏风又望了眼卧房的方向,似有什么话想说,终是没说出来。
顾燕时等到太后走远才立起身,转眼又见陈宾进了院,便未急着回到卧房,好让陈宾先行诊治。
她在堂屋的八仙椅上坐下来,心念转个不停,但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唯一清晰的,是苏曜那张脸时时浮现在她眼前,让她一阵阵地发怔。
过了许久,陈宾提着药箱离开了,顾燕时静下心神,起身进屋。
苏曜仍醒着,察觉有人进来,就朝门口看去。见是她,眼帘低下去:“我听见了。”
顾燕时浅怔,见床边不远处放着绣墩,就坐过去,轻问:“什么听见了?”
“母后跟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他道。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看着他。他自顾自地轻笑了声:“母妃不用为难,朕在这里,宣室殿就空了。母妃可以暂且住过去,御前不会有人多嘴。”
说完,他就安静下去,没什么底气看她,只静等着她的反应。
不多时,他余光睃见她立起身,转身离开。他蓦然转头想将她喊住,但声音到了嘴边,他又狠狠闭了口。
走就对了。
是他让她走的。
他闭上眼,竭力定住气,不去想她,却抑制不住心底的一阵阵难受。
这种难受让他想起儿时生病的时候。那时他生母已逝,大哥也走了,他被接到长秋宫不久就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生了许久,他一连几日高烧不退,浑身都难受,盼着母后能来看他一眼。
可母后真的只来看了一眼就走了。他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地看着母后离开,失落得说都说不出。
在意他的人实在太少。
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
苏曜长舒一息,不多时,陆续听到几声吹熄灯火的轻响,屋里转而暗了下去。
接着,熟悉的声音从茶榻那边响起来:“你若是夜里不舒服,就喊我一声。”
他蓦然睁眼,循声看去,她坐在茶榻上正盖被子。榻桌上的灯仍亮着,暖黄的灯火勾勒她脸颊的轮廓,她望过来的眼睛也被映照得亮晶晶的。
他一时只顾愣神,却不应声,不觉间皱了下眉:“听到了吗?”
顾燕时说完,想到他许是因为有伤反应迟钝,就又多了些耐心,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若是夜里不舒服,你要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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