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怔愣了一瞬,眼神略有些飘忽道:“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娶了这么一个无家室无地位的乡野女子为妻,你也不怕遭全京城耻笑。”
“她是何出身,又与我何干,我娶的只是她这个人罢了。”沈重樾冷然地看着沈老夫人,“您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想要堕了姝娘腹中的孩子吗?”
在沈重樾凌厉的眼神下,沈老夫人手心泛起了冷汗,然她还是端着气势,定定地与沈重樾对视:“我自然是为了你好,孝期娶妻生子,是何等耻辱之事,我都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和颜面!”
看着沈老夫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沈重樾勾唇轻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若让旁人听见,还真以为是祖母关怀孙儿而做出的无可奈何的举动。
“您是为了我吗?”他淡淡道,“您既担忧我不愿留在这镇南侯之位上,又担忧我野心过重,将姝娘生下的孩子,扶上世子之位,混淆沈家血脉,不是吗?”
被戳中心思的沈老夫人面色一白,她抿了抿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若我当初对你不信任,又怎会坚持让你袭承镇南侯之位。”她振振有词道,“我担忧的是那个女子,本就是乡野出身,见识浅陋,保不齐早就被京城的繁华所迷,你莫要被她那柔弱的表象所骗,她就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方才甚至还威胁要烧了这个祠堂……”
“她若出了事,今日烧了这祠堂的便会是我!”
沈老夫人话未说完,沈重樾已是忍无可忍,沈老夫人怎么待他不好他都不在乎,毕竟他曾受过镇南侯府的养育之恩。
可姝娘不行,姝娘是他的底线,谁都不可触及。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又凭何受此侮辱,反倒是他将她带回了京,搅进了这场浑局里。
“你!”
沈老夫人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沈重樾平日虽对她态度冷淡,可从未没有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那个女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变成如今这样,忤逆尊长,执迷不悟!待往后你在她身上栽了跟头,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狠狠一甩袖,作势要走,却听身后沈重樾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对镇南侯之位并没有兴趣,姝娘腹中的孩子也不会和镇南侯府有丝毫瓜葛。还剩下五年,烦请祖母好生遵守约定,勿要干涉孙儿的生活。还有……”
他面色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栗,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莫再动她,不然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捏了捏手中的檀香木珠串,旋即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重樾抬眉望向眼前如山的牌位,眸色愈发深邃漆黑起来。
两侧烛火明灭晃动,照在那些冰冷的牌位之上,似有幽风自院中吹过,草木树丛摇晃,发出如鬼魅般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胆寒。
沈重樾犹记得,十一岁那年头一回遭老镇南侯夫人鞭打便是在此处。
从那之后,这里便成了年少时的沈重樾最惧怕的地方。
初入府时,沈重樾过得并不艰难,反备受老镇南侯夫人孙氏的疼爱,那时的孙氏因丧子神智不清,将他认作自己已经过世的儿子,悉心照顾。
八岁的沈重樾也很喜欢孙氏,他失了过去的记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能有一人对他如母亲一般关怀备至,令他温暖万分。
他知道自己只是镇南侯府的养子,甚至相信外间传言,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老镇南侯的私生子,打心底对孙氏怀着一份愧疚,为了能让孙氏高兴,让孙氏接受自己,他昼夜不歇,拼命努力地读书,只为了能听到孙氏一声夸赞。
然这一切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变了。
一日,他自学堂回来,孙氏忽得用异常冰冷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即便他喊母亲,孙氏也对他不理不睬,在路上见到他,也会立刻转身而去。
沈重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自己学习不够刻苦,惹得孙氏不喜,便更加拼了命地去努力。
直到有一回,沈重樾比往常起晚了一刻钟,孙氏便以此为由将他带到了祠堂,命他罚跪了两个时辰。
那之后,孙氏对沈重樾的责罚就愈发变本加厉。孙氏甚至几次将他重重鞭打后,锁在祠堂一天,不许任何人给他送去饭食。
就是从那时开始,躺在蒲团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沈重樾,在幽深的夜里,望着那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呼啸的风声,对祠堂越发恐惧害怕起来。
而他最心寒的,莫过于他被孙氏虐待的事,老镇南侯分明一清二楚,却佯作不知,也没有阻拦,反而担忧孙氏虐打养子的事传出去,有损她的名声,拼命将此事压了下去。
沈老夫人亦装作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威胁府中家仆谁也不许将此事外传。
沈重樾在镇南侯府被折磨了整整四年,直到十五年那年终是忍不住向明祁帝请命,远赴边疆。
旁人都当他是去送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逃命,逃离那个比战场更可怕的地方。
六年间,沈重樾几乎没回去过,甚至连孙氏病故,他也没有回京送葬。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在生生死死间闯了无数次,才终于爬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但最可笑的是,镇南侯临终前才告诉他,他并非沈家的子嗣。
而当年的孙氏在清醒后却固执地以为,沈重樾就是老镇南侯在外风流生下的孩子,即使老镇南侯告诉她真相,她也不肯相信。
甚至到后来,孙氏越发疑神疑鬼,觉得她孩子的死与沈重樾有关,老镇南侯故意害死了她的孩子,就是为了李代桃僵,让沈重樾成为世子。
为了泄愤和报仇,她才会开始不停地折磨虐待沈重樾。
沈重樾虽不能原谅孙氏那些年的所作所为,可一想到她或许是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对他抱有不满,至少觉得可以理解,可得知自己根本不是老镇南侯的血脉,过往的一切就变得异常荒唐离谱起来。
也是在得知真相后,沈重樾才起了与沈家彻底断绝关系的念头。
而那个机会,在老镇南侯过世后,很快便来了!
其实以沈重樾的身世,按理他不可能继承镇南侯之位,但与夏国一战后归来,他名声大噪,虽在外是老镇南侯的养子,可京城中人皆以为他是老镇南候的血脉。
老镇南候死后,被封为定国将军的沈重樾继任老镇南侯一位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老镇南侯底下除了他以外,再无一子。
当然,若在沈家的嫡系族亲中寻一人过继到老镇南侯名下,也不是难事。可沈家适龄的男子,不是软弱无能难承担大任之人,便是整日眠花宿柳不求上进之辈。
亦知晓沈重樾非沈家血脉一事的沈老夫人眼见这爵位无人继承,便将沈重樾叫到跟前,求他暂且担负这镇南侯之位,待日后族中有不错的孩子,过继到他膝下,到时再寻个由头将这世袭罔替的镇南侯之位还予沈家。
说是求,可沈重樾明白,沈老夫人不过是仗着那些年沈家对他的养育之恩,逼迫他答应此事。
沈重樾思量再三,到底是应下了,沈老夫人想借他如今的地位维持镇南侯府的体面,他也正好借此机会还了对沈家的恩,与沈家两清。
十五岁以前,他的衣食住宿都是镇南侯府给的,也是镇南侯府送他去京城最好的学堂念书,甚至将他送进了宫给当时的太子做伴读。
这些都是他要还给镇南侯府的。
他们养他七年,他便还他们七年。
七年后,便与沈家恩断义绝!
“将军,该回去了?”
冯长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沈重樾久久不出来,便进来喊他。
沈重樾在祠堂中环顾了一圈,那么多年,祠堂几乎没变,可他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份恐惧害怕,他缓缓转过身,阔步往外走去。
等回到青山苑时,姝娘已然睡下了,虽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可到底因着有孕疲累不堪。
沈重樾脱下外衫,在榻上躺下,正欲伸出手。姝娘一个转身恰好滚进了他的怀中。
环抱着这个绵软馨香的身子,沈重樾并未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只垂下头,在姝娘的发间轻轻落下一吻。
耳畔,又响起两年前沈老夫人逼他发的毒誓?
“……若违背誓言,将自己真正的身世与旁人说道,便教我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当初发誓时,沈重樾并未多想,甚至觉得七年间,他定不会娶妻,这个誓言也不会应验。
可姝娘却成了那个意外!
怀中人蠕动了一下,像猫儿一般在他胸前拱了拱,沈重樾含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然下一刻眸光却深邃复杂起来。
妻离子散,不得好死……
他不敢冒险说出真相,如今他有了姝娘,姝娘腹中有了他们的孩子。他有了家,也有了软肋,他很怕一旦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口,誓言就会成真。
姝娘是他的命!
他赌不起,亦不敢赌。
此时,长宁王府。
贺严正斜靠在小榻上看医书,然翻页时却忽得一蹙眉,倒吸了口气。
他沉黑着脸,盯着被纸张割破后,流出血珠的指腹,若有所思。
小厮夏易端着茶盏进来,顺着贺严的视线看去,不由得惊了惊,“王爷,您的手!小的这就去拿药来……”
“慌什么。”贺严嫌弃道,“小口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日便会好。”
听贺严这么说,夏易也不再坚持,毕竟以他家王爷的医术,他自己的伤自己还不清楚嘛。
“王爷,您的茶,还有点心。”夏易将东西端出来,搁在榻上的小桌上,“厨房那儿照您的吩咐,又将桂花糕重新做过了,您尝尝?”
夏易紧盯着贺严,看他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大气都不敢喘,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厨房第八次改做这桂花糕了,他家王爷在穿着住宿上不讲究,可偏偏一张嘴刁得很,也不知这回他家王爷会不会满意。
忐忑间,只见贺严将眉头一皱,夏易便知又失败了,他正等着看他家王爷这回又要如何折磨府里的厨子,却听贺严忽得问:“我回京城多久了?”
夏易愣了一下,“回王爷,快有小半年了。”
才过了小半年!
贺严又抬手看了看指腹上的伤口,少顷,暗自喃喃:“是不是该提早将那丫头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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