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寂静, 只风拂过窗外的芭蕉,发出簌簌的声响。
姝娘见沈重樾薄唇紧抿,平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流露出丝毫疑惑和惊诧,便知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股酸涩之意汹涌而上,姝娘闭了闭眼,又努力将泪意压了下去。
虽脑中混乱得厉害,可姝娘到底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甚至不必沈重樾解释, 她都能通过汪嬷嬷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明白为何他在外十余年都不曾回刘家。
姝娘猜测他许是遭遇了什么,受伤失了记忆, 才会被老镇南侯带回去做了养子,可她想不明白的是, 为何回到长平村的沈重樾却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是为了不失去他的镇南侯之位, 还是害怕旁人知晓他这位定国大将军根本不是高门贵子,而只是出身寒微的贫贱之人。
若是初识,姝娘兴许还会这么想, 可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她何尝不知道沈重樾的为人。
他若贪慕虚荣,当初只管将她弃下, 再娶一位温雅贤淑的贵女,又何必冒着纷繁的非议, 坚持将她带回京城。
“将军,为何要欺瞒于我?”
少顷,姝娘才听到略有些沙哑的声儿从她喉间挤出来。
沈重樾沉默了片刻,才似如释重负般缓缓道:“因当初受伤, 八岁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直到老镇南侯逝世,才告诉我,我是他自思原县救回来的孩子。我痛恨沈家曾对我做过的一切,为了摆脱沈家的束缚,还清那些年的养育之恩,我向沈老夫人发了毒誓……”
毒誓……
姝娘抿了抿唇,道出心中猜测:“那誓言可是与我有关?”
沈重樾凝眸看着她,未答,仿佛说出口,誓言便会成真一般。
姝娘顿时心下了然。
“我并未打算欺瞒你一辈子。”沈重樾眸中闪着几分歉疚,“姝娘,还剩下四年,四年过后,待我还清对沈家的恩情,便会恢复刘淮的身份……”
那也是他不愿他们的孩子姓沈的理由!
沈老夫人千方百计阻止两个孩子姓沈,沈重樾同样不稀罕,他始终想着摆脱镇南侯府,一朝带着他和姝娘的孩子认祖归宗。
姝娘看着他,心绪交错复杂,着实不知该作何表情。除了“荒唐”二字,她实在想不出旁的词来形容此事。
她或是该高兴的,因为她二嫁的夫君便是村人都以为她早已过世了的亡夫,她算不上是改嫁,亦不算是什么寡妇,因她从头到尾嫁的都是同一个人!
然这事说出去,谁信呢,简直比那话本子里编的还要离奇。
见姝娘蹙眉沉默不言,沈重樾低声道:“姝娘,我方才的话句句为真。”
“我知道。”
姝娘抬眸看向他,幽幽低叹了一声,“将军可否先回去,给我一些时日,让我一人好生静一静。”
沈重樾站在原地,许久,才低声道:“好。”
姝娘眼看着沈重樾离开,却没有起身相送。她能理解他的苦衷,可若说她完全不怨,那定是假的。
想起往事种种,她就似喉间哽了一根长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清楚,若她自己无法想通,过不了心上这个坎,就直接跟沈重樾回去,便会永远在心底留下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好一会儿,风荷抱着敏瑜进来,递到姝娘怀中,迟疑着问:“夫人,您和将军……”
看沈重樾神色黯然地离开,风荷便知这两人并未的事儿还未过去,这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自然也过得好些,如今夫人像是在与将军呕气一般,不愿与将军回去,她当然也跟着替他们难受。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在将军府闷得慌,想着来陪陪师父罢了,过几日便会回去。”姝娘拿起拨浪鼓逗了逗敏瑜,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就几日而已……”
那厢,沈重樾步履沉重地踏出长宁王府,上马前,又深深回望了一眼。
姝娘不善伪装,演技更是拙劣,昨夜她劝他喝酒时,他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依她所愿佯作酒醉,当发现姝娘脱去她的足衣时,他就明白是姝娘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他本欲阻拦,可倏然想起他当初发的毒誓只是不能说,若是姝娘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便不算是他违了誓。
他知晓姝娘是在难受什么,不仅是因当初二嫁时对刘家深深的愧意,更是因这些日子以来频频因寡妇身份为人嘲讽。
倘若他一开始就表露身份,她或许不会经历这些,即便当初心悦于他也不必痛苦挣扎,不会经历差点被沉塘之事,也能心甘情愿地跟他来到京城,过和美安逸的日子。
纵然她再如何理解他,心底留下的伤终究磨灭不去,一时定也难以接受他的身份。
他想过告诉姝娘真相后的结果,可只要姝娘能够原谅他,他愿意一直等!
一柱香后,沈重樾方才抵达将军府,便见一人策马疾驰而来,定睛一看,正是明祁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只见那人翻身下马,行色匆忙,拱手对沈重樾道:“将军,陛下急召!”
大太监苗盛领着沈重樾入御书房时,已值深夜,明祁帝正静坐在桌案前,愁眉紧锁,神色凝重。
“陛下。”沈重樾躬身施礼。
明祁帝抬眸看向他,转而拿起案上的信递来,“居庸关急报,你看看。”
虽知晓深夜被召,定非好事,可沈重樾接过信后,仍是忍不住面色一变,只见信封一角带血,抽出信笺,干涸发黑的血液染皱了半张纸。
他草草扫了一遍,问:“陛下,这是何时收到的信?”
“半个时辰前。”明祁帝以手扶额,“十几日前,豫城有人里应外合,在深夜大开城门将夏军放入,攻占全城,烧杀掳掠,城内百姓死伤无数。此信笺是一守城将士冒死送至居庸关的。”
豫城在大骁西南,是重要的关口之一,豫城沦陷敌手,其东茹州防线弱,更是危在旦夕,若任凭夏军向南长驱直入,迟早威胁大骁帝京。
明祁帝顿了顿,又道:“下令袭击豫城的,正是夏国曾经的八皇子,如今的新帝。”
沈重樾掩在袖中的手握紧,眸光陡然锐利起来,他在边关守城十余年,自然知晓这位夏国新君,甚至曾与他正面交锋数次,知那是个阴鸷狠厉,手段毒辣之人!
夏国分明有储君,他以八皇子的身份如何登基为皇,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只听明祁帝叹声道:“夏国新帝弑父杀兄,登基次日,排除异己,血洗朝堂,且看他登基不过几日,就骤然对我大骁出兵,可见早有谋划,若不阻止,只怕……”
此话之意已十分明了,沈重樾拱手上前,直截了当问道:“陛下想让臣何时领兵出征?”
“此事刻不容缓。”明祁帝眉目紧锁,指节在桌案扣了扣,发生沉闷的声响,他定定地看着沈重樾道,“三日后!”
翌日,沈重樾上完早朝,便前往演武场练兵。
唐令舟亦听闻了出征在即的消息,忍不住骂骂咧咧道:“你说这夏国皇帝发什么疯,老子这好日子才过了三年多,又要上战场去,老子还打算着明年娶媳妇生娃呢,这下可好,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一说。”
沈重樾静静听着,沉默不言。
唐令舟说得不错,夏国将士皆虎狼之师,这三年间养精蓄锐,粮草充足,又有那般好战的君王,已不似从前一样好对付。
战场上本就是生死难料,豫城已破,茹州朝不保夕,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见沈重樾剑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唐令舟不由得懊恼地拍了拍嘴,心下直骂自己说错了话。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沈重樾已是有妻儿的人了,到底难像从前那般无牵无挂,在战场上肆意拼杀,生死无惧。
他抬手一勾沈重樾的脖颈,笑嘻嘻道:“哎呦,死不死的,往后再说,谁知道呢。趁还活着不得快活些,这大后日便要出征了,去了边关能有什么好东西吃。走,午膳我们去玉味馆。”
沈重樾被唐令舟半拉半扯地去了东街,正是街市最繁华的时候,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两人在玉味馆门口勒马而止,华庆嫣瞧见,登时自柜台后跑出来,欣喜地看着唐令舟道:“唐副将,您来了。”
“嗯。”唐令舟笑道,“华姑娘,今日多备几道菜,我要和将军一块儿吃。”
华庆嫣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沈重樾,忙恭敬地唤了一声:“将军。”
沈重樾微微颔首。
“庆嫣这就吩咐厨房给两位准备好酒好菜去。”
华庆嫣快步跑进玉味馆,唐令舟和沈重樾二人紧跟其后。
然才跨上石阶,身后响起一阵混乱的叫喊,街上倏然骚动起来。
沈重樾折身一看,便见一匹受惊的马正拉着车厢横冲直撞,人群尖叫着慌忙躲闪,不远处,一个三四岁小童站在原地无措地啼哭着,眼看马车就要撞上来。
电光火石间,沈重樾快步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疾驰的马车恰从他身后擦过。
一刹那,他只觉这场景十分熟悉,随着剧烈的头痛,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地上,满目鲜血,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他的眼前,车夫打扮的人走到他身侧,看了他半晌,颤着声儿道:“爷,小……小的好似撞到人了……”
车夫话音刚落,一双缎面的绣靴倏然出现在他眼底,那人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忽得双眸微张,唤了一声。
“岚儿?”
回想起往事的沈重樾同样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因那人的模样,与过世的老镇南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