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两个孩子太小, 受不住一路颠簸,直到敏言和敏瑜三岁那年春,沈重樾与姝娘才启程前往长平村。
马车在路上足足驶了一个多月才到达思原县, 他们在沈重樾曾在思原县县城买下的那个小院里住了一晚,翌日一早,才往长平村的方向赶。
所谓近乡情怯, 姝娘已整整四年未曾回到过这里,离村子越近,她越觉得坐立不安。直到掀开车帘远远看到村口的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枣树, 她才终于落下半颗心, 鼻尖酸涩, 眸中泛起泪花。
沈重樾搂住姝娘的肩,任她靠在身上,低声在她耳畔道:“我们到了。”
马车在刘家院前缓缓停下, 沈重樾将姝娘扶下来,旋即去抱敏言和敏瑜。
敏瑜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用软糯的声儿问:“爹, 这是哪儿啊?”
“这是我们的家。”沈重樾答。
“我们的家?”敏言不解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们的家不是在京城吗?”
姝娘在两个孩子身前蹲下来,耐心解释道:“京城那个是我们的家, 这里也是,爹娘和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曾住在这里。”
敏言敏瑜年纪小, 尚听不懂太多,只懵懵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沈重樾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紧随其后的姝娘放眼望去, 除了那光秃秃的田地和已空空如也的鸡窝,这里和他们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刘家这两间屋子原是托孙大娘看护着的,后来春桃嫁给了王卓,孙大娘和春桃的哥哥许大成便也一块儿被接去了京城。
许大成在王卓的帮助下,在京城盘了家不大的铁匠铺子,取了个商户之女,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孙大娘离开后,说是将刘家屋子的钥匙转交给了庄婆婆和小虎子,托他们看管着。此时见院子里干净,没成片堆积的落叶,几把笤帚也都整整齐齐立在墙边,姝娘便知婆婆和小虎子定时不时会来清扫这里。
姝娘手上还留有多的钥匙,她将屋子一间间打开,开窗通风,又转而去收拾荒废已久的灶房。
敏言和敏瑜在将军府待久了,来到这乡野地方,看什么都觉着新鲜,自顾自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不待姝娘说什么,沈重樾就主动提起挂在廊下的木桶,去井边打水,来回几次,装满灶房里的那只大水缸。
放下木桶,他忽得道:“我去山间捡些柴火。”
姝娘点点头,既要做饭,这柴火自然是少不了的,她进屋取来竹篓,递给沈重樾,“进山时小心些,早点回来。”
“好。”
沈重樾应声,行至院中,又停下步子,嘱咐两个孩子就坐在石桌前玩,莫要靠近水井,说罢才背着竹篓往山里去。
过了好一会儿,正在灶房舀水洗锅的姝娘只听敏瑜喊了一声:“娘,有人来了。”
姝娘闻声走出去,便见一人立在院门口,她凝眸打量了半晌才认出来人,不由得惊喜地唤道:“小虎子!”
与四年前相比,小虎子已彻底变了模样,不但身量高了许多,连眉眼都长开了不少,彻底褪去了孩童的稚气不说,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姝娘姐姐!”本以为刘家进了贼,特意前来查看的小虎子,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姝娘,忍不住哽咽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嗯,我们回来了。”姝娘也不禁湿了眼眶,她抬手拍了拍小虎子的肩,不过四年不见,小虎子几乎快长得与她一般高了,“走,进去坐坐。”
两个孩子看见有陌生人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姝娘,敏瑜奶声奶气地问道:“娘,这个哥哥是谁呀?”
“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姝娘笑道,“他唤娘’姐姐’,你们可不能叫他哥哥,按辈分得叫一声叔叔才行。”
“叔叔?姝娘姐姐,我才十二呢,怎就成叔叔了。”小虎子挠了挠头,窘迫不已,他问道,“这是您和将军的孩子吗?”
“嗯。”姝娘指着两个孩子介绍道,“这是敏言,这是敏瑜,他们是龙凤胎。”
小虎子闻言蹲下身,冲两个孩子伸出手,“你们好,我叫小虎子。”
敏言有礼地点点头,敏瑜直接跳下了石凳,拉住小虎子的手道:“小虎子叔叔好。”
小虎子愣了一下,脸颊刷地一下红了,旋即支支吾吾道:“可以,可以不用叫叔叔的……”
姝娘掩唇,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屋里什么都没有,姝娘便只能煮了碗白水端给小虎子喝,顺势问道:“庄婆婆身子可还好?”
小虎子接水的动作一滞,他垂下头,眸光倏然黯然下来,少顷,才低声答:“我奶她,去年便不在了。”
姝娘惊了惊,她沉默片刻,问:“是因胸痹吗?”
“嗯。”小虎子点头,勉强扯开一丝笑,如安慰自己一般道,“多亏姝娘姐姐你先前开的药方,我奶才能坚持那么多年。她是夜里突然走的,第二日我去看她时便已没了,走得很快,当是没吃多少苦头,还算安详。”
姝娘低叹了口气,她离开长平村前,便诊出庄婆婆患了胸痹,这病不算小病,庄婆婆岁数又大了,若是因此病去世,倒也不算太意外。
“那这一年,你一人究竟是怎么过的?”姝娘问道。
“我也不是缺手缺脚的,还怕会饿死不成。”小虎子笑道,“我奶走后,是村里人帮着下葬的,每日下了学,我就去河里捉鱼,卖了换些米粮,再去山上挖挖野菜什么的,也能裹腹。”
小虎子的语气越是风轻云淡,姝娘就越是心疼,无依无靠,一个人过日子的滋味她是晓得的,那不仅仅是温饱的问题,还有夜深人静,逢年过节时难以言说的清冷孤寂。
姝娘正想说什么,却听院外一尖细的声儿喊道:“呀,这不是姝娘吗?姝娘回来了!”
她转头看去,便见围篱外,张婶张大了嘴,一脸惊诧。
“张婶。”姝娘唤了她一声。
“诶,诶。”张婶连连答应,“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这就跟大伙儿说去。”
未等姝娘答应,张婶迈开腿就跑,唯恐这消息传得不及时,姝娘颇有些哭笑不得。以张婶这张嘴,只怕不消半刻钟,她回来的事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姝娘还是低估了张婶,只喝了一碗水的工夫,大半个村子的妇人孩子,手拎肩扛的,同赶集一般往刘家涌来,很快便陆陆续续挤了半个院子。
两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都有些吓坏了,姝娘便让小虎子领着他们进了屋。
“姝娘啊,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你如今都是国公夫人了,这般尊贵的身份哪里还愿意回这穷乡僻壤的。”钱猎户的媳妇乔氏殷切地拉着姝娘道。
“是啊,是啊......”周围人都随声附和。
姝娘笑了笑,“这里也是我的家,哪有不回来的道理,而且将军想着让两个孩子认祖归宗,自然得来祭拜我公婆一番。”
关于沈重樾的身份,早在春桃上次回长平村的时候,便已传得满村皆知了。
谁都没想到,沈重樾居然就是刘家丢失多年的孩子,姝娘那个曾经面都没见过的夫君!
一想到她们当时在姝娘背后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一个个臊得脸都红了。
什么偷情不偷情的,人就是正经夫妻。
苗婶干巴巴地笑道:“哎呦,说到这事儿,你瞧我们这些人,长了眼睛却个个都是瞎的,当初竟没看出来,这大将军和刘猎户生得多像啊!”
“是啊。”张婶也道,“这将军小的时候,我还曾抱过他呢,当时就觉得这个孩子的面相不得了,果真了,如今不仅是大将军,还是定国公了呢!”
村里这些人的性子,姝娘早已摸透了,虽然有些嘴碎爱贪便宜,但本质上都是纯朴之人,不会存太大的坏心思。今日前来,想必只是来讨好罢了。
姝娘勾唇笑了笑,客客气气道:“各位婆婆婶娘不如坐下喝口水,将军拾柴火去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
“哦呦,他那般尊贵的人哪里能自己去拾柴火,你们要多少,我那有的是。”乔氏热情地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姝娘,“你们这好容易回来一趟,我们也没什么表示,就是自己养的鸡下的几个蛋,莫要嫌弃。”
乔氏说罢,后头站着的几个都纷纷涌上来,米面菜蔬甚至于几只肥硕的母鸡、腊肉堆满了石桌。
“这......”
姝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农户人家多不容易她再清楚不过,虽她确实需要这些食材,可也不能白拿了人家的。
“这东西我便收下了,多谢各位婆婆婶娘们的好意,只是这有来有往,我和将军回来这一趟,也该是谢谢这些年乡亲们帮着照看这院子。”她解下腰间的荷包,每人分了一块碎银,“随身带的不多,你们莫要嫌少了。”
妇人们喜笑颜开,哪里还会嫌少,她们手上紧紧捏着碎银,嘴上却说着,“姝娘,你这也太客气了,我们没想要钱的......”
又站着碎碎地坐了会儿话,她们才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
沈重樾回来时,便见姝娘正把院子里的东西往灶房里搬,他忙上前帮忙,疑惑地问道:“这些东西都哪来的?”
“村里人送来的。”姝娘无奈地笑道,“我也不好退回去,便给了些钱收下了。”
屋内的敏言和敏瑜耳尖地听见沈重樾的声儿,高喊着“爹”,小跑着出来。
沈重樾一下将两个孩子都抱了起来,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站在门边,犹犹豫豫地唤了声:“将军......”
“是小虎子。”姝娘提醒道。
沈重樾上下打量了小虎子一番,抿唇笑道:“长高了不少,这些日子,还有在扎马步练拳吗?”
小虎子一下挺直背脊,重重点点头,“练了,都练了,一日都不曾落下。”
沈重樾见小虎子确实比从前健壮了许多,想是练拳所致,颔首道:“一会儿,打一遍给我瞧瞧。”
姝娘看着小虎子双目放光,闻言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小虎子,今日便留下了一同吃饭吧。”
小虎子自然愿意,在沈重樾面前打完一套拳后,他就帮着姝娘择菜洗碗,一点也不闲着。
姝娘处理了一只母鸡,放进锅里熬汤,甫一抬头,透过面前敞开的窗子,便见沈重樾正挥动着斧子劈柴。
他动作利落干净,姝娘看在眼里,倏然想起几年前,她第一次看见这幅场景时,心头漫起的异样感受,。
兴许便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心下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开始变了。
姝娘烧了碗香蕈炖鸡,清蒸鲈鱼,外加红烧茄子,韭菜盒子和一碗蛋羹。
敏言和敏瑜两岁多时,便学会了自己吃饭,不需人喂。不过相比于敏言,敏瑜的筷子学得还不好,几乎夹不起东西,只能用汤匙舀着吃。
见小虎子没怎么动筷子,姝娘夹了鱼送进他碗里,“小虎子,莫要同我们客气,多吃点。”
小虎子点了点头,方才将鲜嫩的鱼肉送进嘴里,双眼便红了。
虽他低垂着头,但还是被坐在旁边的敏瑜看见了,她用小手在小虎子手臂上拍了拍道:“小虎子叔叔,鱼不好吃吗?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小虎子背手偷偷抹了把眼泪,嘴硬道,“就是......就是我奶走了以后,太久没跟人一起吃饭,太高兴了。”
姝娘没拆穿他,只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好吃便多吃一些。”
敏瑜也跟着有样学样,她努力用筷子夹起一块茄子,艰难地送到小虎子的碗里,“好吃就多吃一点。”
她声儿软糯可爱,眨着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小虎子,小虎子收了眼泪,顿时便不难过了,他哑声道:“嗯,谢谢。”
长途跋涉,难免身心疲累,沈重樾和姝娘本打算休息一两日再带着孩子们上山祭拜,可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到长平村的次日就开始下起连绵的雨来。
外头出不去,他们便只能呆在屋里,陪孩子们玩儿。
直到第四日一早,老天才终于歇了口气儿,云消雨散,露出缕缕暖阳来。
已在屋内憋得受不住的两个孩子,甫一放晴,便由小虎子领着跑到了门口的小溪边玩。
姝娘正在灶房准备祭祀用的吃食,便见敏言迈着小腿跑进来,指了指外头道:“娘,来了两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姝娘微微颦眉,在布巾上擦了擦手,提步出去看,才走到灶房门口,却是面色一变。
正满脸笑容踏进院子里来的,不是秦佃户夫妇是谁。
乍一看见姝娘,方氏顿时眼前一亮,殷切地快步上前道:“姝娘,爹娘看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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