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娘怔怔地看了刘淮一会儿, 旋即“哇”地一声哭出来,上前抱住了刘淮的腰。
“阿淮哥哥……”
“没事了,没事了......”刘淮摸了摸姝娘的头,将斗笠给她系上, “为何要一个人跑到山上来, 多危险。”
姝娘艰难地提了提背篓, 昂着头看着他,眸中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小心翼翼道:“阿淮哥哥,姝娘捡了好多的柴火, 以后也会常常来拾柴火的,你不要赶姝娘走好不好?”
刘淮稍稍愣了一下,眉眼微弯,温柔道:“就算你不干活,我也绝不会赶你走!”
他解下姝娘背上的竹篓, 将沉甸甸的柴禾都倒了出来。倒完了, 他背身蹲下来道:“上来, 我背你下山。”
姝娘果断摇摇头,“姝娘沉, 怕把哥哥给压坏了。”
刘淮打量着她细瘦的小胳膊小腿, 鸡仔似的, 抿唇轻笑,“不会压坏的, 哥哥身体已经好了, 背着你下去,还能走得更快些,不然雨就越来越大了。”
听到这话, 姝娘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方才听话地上前伏在了刘淮的背上。刘淮托住她,一把将她背了起来,有了两步,不由得眉头微皱。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比想象中的还要轻,背在背上好似没有重量一般。
“姝娘。”刘淮安慰她道,“你别怕,以后刘家便是你的家,我再也不会让你回去了!”
姝娘将头抵在刘淮尚有些瘦弱的脊背上,忍着哭腔闷闷地“嗯”了一声。
很快,与刘淮一起上山寻人的刘猎户循声赶到,怕刘淮身子不好撑不住,他将姝娘抱起来放到了自己背上,三人一同下了山。
刘家院门口,周氏正打着伞焦急地等待着,远远见他们回来,忙疾步跑上前。
姝娘自刘猎户的背上下来,自知闯了祸,她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刘叔刘婶,是姝娘不好,不该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姝娘错了,你们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要赶我走。”
周氏担忧地将姝娘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傻孩子,说什么呢,没事儿吧,可有哪里伤了?”
姝娘摇了摇头。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周氏瞧见姝娘脏兮兮、湿漉漉的衣裙,牵起姝娘的手,“先别说了,走,婶婶带你去换身衣裳,莫要着凉了。”
感受到周氏手心的温暖,看到她真心实意关心,姝娘忍不住鼻子一酸。
从前她也有去山中拾柴火然后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时候,每次狼狈地回家,迎接她的始终都是方氏的辱骂和秦佃户的怒火,甚至好几次为了罚她,命令她呆在灶房不许吃饭。
姝娘想留下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可以吃饱饭,也是因为从没有人像刘家人一样,对她那么好,柔声细语地跟她说话,也不用挨打受骂。
周氏将她抱上炕,帮她脱掉湿漉漉的衣裳鞋袜,用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唯恐她受凉。
姝娘迟疑了半晌,才问:“婶婶,水婶走了吗?”
“走了,早便走了。”周氏将干净衣裳给姝娘套上,这衣裳是周氏用自己的绣品同村子人换的旧衣,因本就是孩子衣服,姝娘穿上倒也算合身。
见姝娘双眼红红的,周氏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道:“今后,就别叫我婶婶了。”
不叫婶婶?
姝娘疑惑地歪了歪头,问:“那要叫什么?”
“叫娘,叫我阿娘,叫你刘叔啊,叫阿爹。”周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姝娘,“往后啊,你就是我们刘家的人了,谁都抢不走,你愿意留下吗?”
姝娘一下子懵了,在秦家呆了数年,习惯了她亲生爹娘对她的刻薄,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还可以有待她很好很好的爹娘,有一个能让她不挨饿受冻的家,等回过神,她迫不及待地重重点头,唯恐答应地不及时一般。
“愿意,愿意的。”她连连道,“姝娘想留在这儿,姝娘想一直留在这儿!”
“那便留着,一直留着。”周氏说着,微微正色道,“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以后可莫要再乱跑了。”
“嗯,婶......”姝娘一顿,看着周氏随之挑起的眉头,咧开嘴,甜甜地唤了一声,“阿娘......”
“诶。”
周氏喜笑颜开,将姝娘搂在怀里,心叹这般懂事乖巧的孩子,那秦佃户夫妇怎就不知珍惜。
他们既不好好对待,自然不能把孩子交出去,往后就当做亲生女儿来养,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大抵一刻钟后,周氏从屋里出来,等在门外的刘淮上前道:“娘,姝娘怎么样了?”
“睡着了。”周氏道,“许是累坏了,又受了惊吓,就让她睡吧,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喊她起来。”
刘淮点点头,迟疑片刻,忽得神色认真道:“爹,娘,阿淮有些事要同你们商量。”
见他这番神情,周氏愣了一下,一旁的刘猎户淡淡道:“那就去堂屋说吧。”
三人在堂屋坐下,刘淮定定道:“爹,娘,儿子要去考科举,儿子打听过了,思原县的县试就在明年二月。”
“明年二月,不就只剩下几个月了?”周氏蹙眉道,“阿淮,你身子才刚好,这事儿也不必那么急吧,缓两年也可。”
“没事的娘。”刘淮笑道,“我都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了,明年都十四了。”
周氏闻言垂了垂眼,这能考上自然是好,可她家阿淮卧病五年,当初学的那些或许都不记得多少了,三四个月能赶上人家学了几年的嘛。
刘淮似乎看出周氏所想,“娘,你不必担心,儿子相信自己能考得上。”
沉默许久的刘猎户也道:“没事儿,考不考得上的,就让阿淮去试试看吧。”
周氏低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抬眸深深看了刘淮一眼。
打三年前刘淮醒来,整个人就似变了一般,眼神中少了几分孩子的稚气,多了几分莫名的沉稳与安静,有时候说话甚至有些老气横秋。
外头都知道,姝娘之所以被娶进门,是因为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但只有周氏和刘猎户知晓,并非如此。
刘淮醒来后,身子始终很虚弱,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有一日醒来,却很艰难地告诉他们,他梦到了个神仙,神仙告诉他,邻村有一个叫姝娘的小姑娘是他的贵人,将小姑娘带到他面前,兴许他就能好了。
这事荒诞诡异,周氏和刘猎户不敢随意说出去,这才编了个游方道士的故事,以冲喜的名义将姝娘名正言顺带到了刘家。
见周氏一直盯着他瞧,刘淮冲她笑了笑道:“娘,阿淮晚饭想吃酸菜芦菔汤。”
“额……好。”周氏将视线收回来,起身去了灶房。
定是她想多了,或许只是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家阿淮更懂事了而已。
之后的几月,刘淮几乎每日都躲在房中,埋头备考。
立冬过后,天儿越发得冷了,趁着大雪封山前,刘猎户同村里几个猎户一块儿上山打猎,收获颇丰,拖了好几头野猪回来,卖了不错的价钱,足以过个好年了。
年前,周氏带着姝娘去镇上买了些尺头,给她和刘淮各做了一身新衣裳。
姝娘从未穿过新衣,她看着簇新的料子,动作小心翼翼的,都不敢用手去摸,生怕脏了湿了。
她知刘淮在屋里读书,怕打扰到他,每回听周氏的话送点心进去,都屏着气儿,将点心放下。
刘淮忙的时候,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若是闲了,就将她抱坐在腿上,拿出书念几首简单的诗给她听。
年后没多久,县署便公布了考期,刘猎户带着刘淮去报了名儿。
又一月,县试正式开考,姝娘和刘猎户夫妇都很替刘淮紧张,刘淮却是气定神闲,五场考试下来,始终从容不迫,悠然自得。
前两场他都是头名,考场上不少考生惊叹不已,都记住了他,等放榜那日再去看,刘淮果真又是第一,成了思原县的县案首。
刘猎户夫妇全然没想到,尤其是周氏,激动得不能自已,刘淮却依旧神色自若,只道:“爹,娘,这县试头一名,也就是县案首,就能照例进学,不必再考至院试,直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过一阵我就得去县学读书了,准备去考大后年的乡试。”
“去读书?阿淮哥哥要走了吗?”姝娘揪住刘淮的衣袖,不舍地看着他。
刘淮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伤心什么,也不是不回来了,逢年过节......不,有空我便回来。”
“那你这衣食怎么办?”周氏发愁道,“这么大老远的,来回一趟也不方便,需得一次多带点东西和钱银去。”
“不必了娘。”刘淮摇摇头,“我如今成了生员,每月都会有廪膳,不愁吃喝,你们不用担心。”
周氏仍有些放心不下,刘猎户劝解她道:“阿淮都已经十四了,是大小伙子了,村里哪个十四的孩子不开始养家了,放心,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到了五月初,刘淮便坐着刘猎户同村人借的骡车进了县城,姝娘和周氏一起送刘淮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却抱着他不可放,不住道:“阿淮哥哥,你要早点回来,要早点回来。”
刘淮柔声答应着,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放下。
刘淮走后,姝娘伤心了好一阵,每日站在院门口张望,盼望榻回来,直到周氏说要教她烧菜绣花,她才转了注意力,慢慢缓过神来。
待到八月上下,恰巧周氏给刘淮的鞋做好了,刘猎户便问姝娘要不要去县城看望刘淮,姝娘差点高兴地跳起来,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
南虞书院就在思原县县城的东南山脚上,要去的前几日,刘猎户就已托人带了信给刘淮。
周氏要照看着家里不能同去,当日天未亮,她就将姝娘唤起来,由刘猎户赶着骡车一同进县城去。
姝娘睡得迷迷糊糊,在车上一直打瞌睡,虽说入了夏,可早起还有些凉,刘猎户干脆脱下自己宽大的外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鞭子赶路。
大抵快到午时,两人才终于到了南虞书院门口。
刘淮早已在书院门口等了,远远看见他们,提声唤道:“爹,姝娘。”
姝娘本因连着赶了几个时辰的路而疲惫不堪,可乍一听到这声儿,顿时精神抖擞,累意全无,她跳下骡车,疾步跑过去,边跑边喊,“阿淮哥哥!”
刘淮弯下腰,一把将姝娘托抱起来。姝娘搂住他的脖子,将小脸埋在她的肩上,蹭了一会儿,喃喃道:“阿淮哥哥,姝娘好想你,你想姝娘吗?”
“当然想。”刘淮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问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姝娘都干什么了?”
说到这个,姝娘立马挣扎着从刘淮怀里下来,扑腾着小腿跑到刘猎户跟前,“阿爹,食盒!”
刘猎户将食盒给她,姝娘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往刘淮面前一伸,“姝娘跟阿娘学做了好些点心,哥哥尝尝。”
“好。”刘淮接过来,“我们去里头吃。”
姝娘仰着头看着刘淮,一时却不动,忽得用手比了比道:“咦,阿淮哥哥,你好像长高了,一下比姝娘高了好多好多。”
“是嘛?”刘淮自己倒是不清楚。
“确实长高了。”不过几月不见,刘淮都已经窜到他的脖子了,刘猎户在他肩上拍了拍,顿时惊诧道,“好小子,这是偷着练武了吧,身子竟强壮了那么多。”
被刘猎户看穿了的刘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偶遇学到的一套拳,听说对身体好,每日起来都会打上一回。”
他接过刘猎户手上的东西,“爹,一起进去吧。”
“不了。”刘猎户摇头道,“好容易来了城里,你娘让我去买些东西,你好好照看姝娘,一会儿我回来了,再来接她。”
目送刘猎户离开后,刘淮牵着姝娘的手进了书院,书院中有一个安静的凉亭。姝娘坐上石凳,示意刘淮将食盒打开,她兴奋地往里头指了指道:“阿淮哥哥,你看,这个桂花糕和杏仁酥都是姝娘亲手做的,你尝尝。”
刘淮笑着取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姝娘双眸亮晶晶的,期待地问道:“阿淮哥哥,好吃吗?”
“好吃,很好吃。”刘淮夸她,“姝娘真厉害。”
“真的吗?那你就多吃一些。”姝娘把食盒往前推了推。
两人坐着吃了会儿点心,刘淮蓦地柔声道:“姝娘,哥哥有东西忘在了住处,要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就呆在这儿,莫要乱跑,好不好?”
“嗯。”姝娘听说地点了点头,“姝娘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哥哥。”
刘淮这才起身离开,走出亭子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见姝娘咧开嘴对着他笑,才加快步子往住处赶。
姝娘坐在石凳上,晃悠着两条腿,正小口小口吃着点心,倏然有一人迈进亭子来,走到她跟前弯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人,等我哥哥,他说让我在这里等他。”姝娘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子,笑容温和地看着她,觉得应该不是坏人,乖乖地答道。
“你哥哥?”那人又问,“你哥哥是谁啊?”
刘淮疾步回来时,便见亭子周遭围满了人,笑声一阵阵传来,他蹙了蹙眉,急声唤道:“姝娘。”
“阿淮哥哥!”听见刘淮的声儿,姝娘高兴地从亭子里跑出来,一下扑进他怀里。
刘淮将她抱起来,警惕地看了看亭外那些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阿淮哥哥,姝娘没乱跑。”见刘淮略有不喜,姝娘赶忙道,“是那些哥哥们听说我是你的妹妹,说你那么聪明,我应该也很聪明,问我会不会背诗,让我背给他们听呢。”
一听说这些人是跟刘淮一起读书的,姝娘下意识觉得她不能丢了刘淮的脸,于是拼命回想刘淮曾经给她念过的几句诗,现学现卖,昂着头,有模有样地背了几句,没想到吸引了那么多人过来看。
那些围看姝娘背诗的书院学子笑着道:“没想到啊,刘淮,你妹妹不仅长得讨喜,还会背好几首诗呢,真不愧是你的妹妹。”
刘淮有礼且疏离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带着姝娘去了书院门口。
刘猎户动作快,不消半个时辰,便已将东西买回来了。
他将姝娘抱上车,转身问刘淮,“再过不久,便是中秋,可会回去?你娘着实惦念你。”
刘淮思忖了一下,答:“说不好,若是书院不忙,我就回去。”
刘猎户点点头,倒也理解,“毕竟是考试的事儿更要紧些,你不必太忧心家里。幸好县城离村里不算太远,偶尔我会带你娘和姝娘来看你的。”
刘淮低低“嗯”了一声,转而看向坐在骡车上,一脸不舍难过的小姑娘。
“姝娘。”他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将手上的一个小木盒递给她。
“这是什么?”姝娘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问。
“你给我做好吃的点心,我送你个礼物。”刘淮指了指那木盒,“打开看看可喜欢。”
礼物?姝娘顿时眼前一亮,她还从未收到过礼物呢。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便见木盒中静静躺着一对好看的绢花,还是红色的茶花形状,不由得惊叹道:“哇,真好看!”
姝娘拿起绢花在头上比了比,问:“阿淮哥哥,好看吗?”
刘淮静静凝视着她,眉目温柔。
在刘家呆了大半年后,姝娘已没有往昔那么瘦弱了,长高了一点不说,两颊红润,皮肤也白皙了不少,笑起来还能看到浅浅的酒窝,教这对红色绢花一衬,显得愈发娇俏可爱。
“好看!”刘淮定定道,“姝娘若是喜欢,往后哥哥会给你买更多更好看的。”
“嗯。”姝娘笑起来,“那我就努力做更好吃的点心给哥哥。”
刘淮眉梢微扬,许久,应声道:“好!”
说了好一会儿话,姝娘才坐着骡车,依依不舍地离开。
刘淮站在书院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人消失不见了,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忽而有一人缓缓在刘淮身侧站定,正是方才踏进亭子那书生。
这人叫宋励,是思源县县城宋员外家的二公子。
“刘淮,你这妹妹可真讨人喜欢。”那宋励玩笑道,“院里都传,说你刘淮十四岁就能成为县案首,前途无量,得提前巴结着。我家中刚巧有个八岁的胞弟,不如我们两家结个亲,待你这妹妹长大了,便嫁进我们宋家来,如何?”
他话音未落,原本在旁人眼中最温文尔雅不过的刘淮忽得将双眸斜来,眼底似嵌了冰霜一般严寒!
作者有话要说: 刘淮:她,我媳妇儿,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