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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谈话,当事人讳莫如深,后人只能凭借猜测,臆造出各种版本。沈家老三到底有没有弑祖,究竟是不是沈默为了避免父子相承而借题发挥,也是萦绕在沈默身后久久不去的五大疑案之首,不知养活了多少史家墨客。然而在当时当世,这还只是一件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像那艘缓缓驶在东海上的远洋海船,在历史车轮碾起的滚滚烟尘中丝毫不引人瞩目。
这艘三层大海船‘宁波’号,是皇家第二护航公司旗下的十艘超级客船之一,运营的航线是从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司,安南布政使司的岘港到亚洲最大的港口城市,南直隶上海府。这也是公认的黄金客运航线,因此母公司为其配备了最大最豪华的海船。不同于以往以货运为主,丝毫不考虑搭乘人员舒适与否的惯例,这艘海船的建造者,把全部力量都放在营建豪华与舒适的空间上。它拥有高度跨三层甲板的豪华餐厅,十间头等客舱是独立的两层套间,里面有精细的木质镶板装饰,配以高级家具以及其它各种适宜在船上摆放的高级装饰。地板铺的是昂贵的波斯地毯,木质桌椅家具,重得都抬不动。
哪怕四十间高级客舱,也都是独立的套房,盥洗室也是单独的,装修也只是不如头等舱豪奢,但也比其它船上的顶级客舱豪华舒适多了。这五十间豪华客舱,加上为贵客服务的餐厅、楚馆、赌场、戏台、健身房,占据了甲板以上的三层,其宽敞舒适可想而知。当然,船资也是超过其它船数倍,但依然是一票难求,通常需要提前数月预定才能成行。
据说最下层甲板是普通舱,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与其他的船只并无二致,当然票价也便宜。乘客多为计划在中南半岛营造新生活的移民,或者返回故乡探亲的移民、小商人之类,但是最下层与上三层并不相连,所以双方谁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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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号之所以广受追捧,很大原因在于它打破了相对封闭的乘船环境,将乘客的活动空间拓展到了餐厅、赌馆之类的公共区域,这样不仅使旅途不再枯燥,还给人们创造了绝佳的交际机会……要想成功,先修人脉。头等舱和高级舱的乘客非富即贵,最次也是跨国公司的大掌柜,平日里可不是想见就见,但这半个月的旅途,大家能够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谓拉近距离的黄金机会。因此价钱再高,也有的是人愿意埋单。
旅途漫长,人也确实需要伙伴,朝夕相对,也容易拉近距离,开船没几日,乘客们就彼此熟悉了,然后便像之前每次的航行那样,人们开始轮流做东都举行酒会,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这天正逢冬月十六,黄橙橙的圆月挂在海上,银辉映照着万顷碧波,自然又给了人们欢宴的借口。今日做东的是住在天字甲号房的吕相公,乃是浙西吕家的近支子弟,三十多岁时被派去中南半岛开拓家族生意,到如今十年时间,吕家的产业遍布全岛,经营范围从香料药材到蔗糖大米,从生丝木材到宝石矿藏,可谓是无所不包。而且他还娶了暹罗王的姐姐为继室夫人,成为了中南第一大国暹罗的国商,在中南半岛可谓呼风唤雨,打个喷嚏都能下三天雨。
不过船上众人最看重的,不是他暹罗国舅的地位,而是他吕家子弟的身份。自从严家被除名后,吕家便被递补进了九大家,至今已近二十年。虽然在九大家中属于后进,但毕竟是东南九大家之一啊!
东南九大家,在普通民众心中似有若无。但在中上层的官绅富商心里,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士绅阶层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淮河以北姓朱,淮河以南姓沈。’这个沈,自然是那位失踪经年的沈阁老,而沈阁老本事再大,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控制东南,他是通过九大家,来实现自己的意志的。
当沈阁老失踪后,东南的威柄自然落在了九大家手中,据说九大家有一个很隐秘的理事会,是协调统一九大家意见的机构。这个理事会便是东南的最高权力,它做出的决定无人敢违逆,它要干的事情,就一定能干成。甚至连东南各省的封疆督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码头,如果不入九大家的法眼,最好直接上疏请辞,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而且九大家还是大明向外开拓的急先锋。在海外华人心中,强大无比的南洋公司,据说就是九大家的生意。所以无论你的根基在国内还是南洋,如果能和九大家的上层交上朋友,未来基本就是一句歇后语了——芝麻开花节节高。
吕相公早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也十分老练的待人接物。世家子弟的底蕴,和多年的磨练,让他将高傲深藏心中,表露出来的,则是一片花团锦簇。不过如此应酬多了,他也会感到索然无味,毕竟人人都想巴结于他,值得他交往的人,却实在太少了。
如果不是发现了一对有趣的人物,他是不会费神举办今晚的宴会的。虽然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现在是华灯初上,客人们也基本到齐,围在他身边喝茶说笑,猜谜对对,唯独就缺那‘父子俩’。
“那爷俩也太托大了。”见吕相公不时望向旋梯处,有人不禁愤愤不平道:“吕相公请客还敢来迟。”
“距离六点还有一刻钟。”见吕相公眉头微拧,赶紧有人补救道:“却是我们来早了。”
“抱歉抱歉。”中国人就是不禁念叨,人们正在说着呢,便见一个身穿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古铜色皮肤丹凤眼的中年男子,带着个一袭蓝衫,修眉细目、面如白玉的俊俏后生出现在悬梯处。说话的是那个中年男子,他抱拳微笑道:“方外之人性情疏懒,竟要诸位朋友久等了。”
他一开口,便让那些怪异的眼神回复了和善,人们打心眼里觉着,自己方才落了下乘,怎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这样一位自风流的真名士呢?
敏锐的察觉出气氛的变化,吕相公笑了,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这是个十分独特的人。他拍一拍身边空着的座位道:“雨田兄,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那是自然。”被称作雨田兄的中年男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丝毫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他一连饮了三大杯烈酒,面不改色心不跳。惹得众人连声叫好。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沈默喝完三杯酒,吕相公便对侍立在一旁的餐厅管事道:“上热菜吧……”
美貌的侍女捧上精美无比的菜肴,不一会儿,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苏州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尽管在座的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但还是吃惊不小……他们不少人已经举办过宴会,知道船上早没有做这些菜的配料了,这几日船也没有靠岸,却不知吕相公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
“敬酒之前,先解释一下,以免诸位误会船家。”吕相公端起酒盅,微笑道:“昨日有寒家的船队经过,便让人讨要了些食材,而且船上恰好还有一位做淮扬菜的名师。”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在茫茫大海上,想要办成这点事儿,需要多大的能量,大家都很清楚。
众人做恍然状,纷纷举杯与吕相公清脆相碰。面对这些色香俱佳的菜肴饮品,众人是胃口大开,动过筷子更是才明白,吕相公为何要特意提厨师……虽然船上的菜肴水平已经够高了,但这一席硬是又高出三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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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们玩起执壶猜谜的游戏。虽然已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但人们还是喜欢做些文雅的事情……或者说附庸风雅。
吕相公自然是令主,他想一想,说:“咱们行个‘连理枝’吧。”连理枝是《四书令》的一种,《四书令》是最流行的酒令,‘连理枝’的要求稍高,每人要说两句《四书》中的句子,以上句的末字和下句的首字,组成一个词,而且下一个人所对的词,要与上一人所对的词性相同。虽然有些难度,但这个酒令本身很热门,在座众人都是酒桌老将,就算自己对不出来,也该听别人对过。他便开个头道:“我的首令是,道不远人,参也鲁。”
“人参……”有人迫不及待的喝彩道:“好!”
“接下来要对中药。”
“……”下一个是那雨田兄,他微笑着思考一会儿,才有所得道:“诸侯之宝三,七里之郭。”
“三七。”吕相公笑着点头道:“果然难不倒雨田兄。”
雨田兄摇摇头,笑道:“老了,脑筋转不过来了。”
接下来两个答不上来,都乖乖认罚,第三个清瘦的男子对上道:“臧武仲以防,风乎舞雩。防风!”
“好!”人们纷纷叫好:“李员外不愧是进士出身,学问就是扎实。”
那李员外谦虚笑道:“惭愧,快要把四书都还给孔圣人了。”是隆庆五年的福建进士,万历元年外放天水知县,就赶上张居正在全国推考成法,他那是个穷县,打死也完不成任务,索性挂冠回乡,学那陶朱公经营起财货来。这放在二十年前,肯定是一大新闻,但搁在现在的东南,却没什么好稀奇的,弃儒就贾的多了去了,‘安平乐道’已经不是士人的人格理念,能够经商致富的读书人,同样会被人仰望。当然守旧之人依然会叹息道:“世风日下啊。”
李员外对完了,下面一个肥头大耳的胡老板,众人等着看他笑话,谁知他却呵呵笑道:“不知为不知,母命之。知母。”说完自己招认道:“恰巧听人对过。”
“倒叫你逃过一劫。”众人笑道。
轮了一圈下来,一半人对上来,一半人喝了酒。该那雨田兄出令了,他笑笑道:“那就用四书猜谜吧。我先出一个,‘生而能言’,打《四书》中一句话。”
“我直接喝酒!”下面一个直接投降,然后对自己的下首道:“司马兄,你也一起喝吧。”
“我有了!”那司马兄却灵光一闪,激动的拍案道:“可是‘子不语’?”
“怎么讲?”众人笑问道。
“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怪’哉?”司马兄得意道。
不少人哄然叫妙,吕相公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
“难道不对么?”司马兄瞪大眼道。
“也可以解释。”雨田兄微笑道。
“这个谜底太穿凿了,”他身后的后生却忍不住笑道:“‘生而能言’是‘子产曰’,比你那个如何?”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司马兄想一想,憨憨笑道:“强多了。”便要罚酒,却被雨田兄饶过道:“有讲就行。”
然而那后生一搅合,依然乱了令,行不下去,众人便嚷嚷着要罚他。在座的都是些掐尖儿的人物,早看出这后生是个女子,但人家非要女扮男装,他们便趁机为难为难她。
“谁说乱令一定认罚。”那后生却不鸟他们道:“我还可以反制。”反制的意思,是她一个人挑战全桌,如果赢了,全桌的人都喝,如果输了,她一人喝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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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忙表妹的婚礼,回来九点了,赶紧写完昨天的一章,休息一下,明天开始好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