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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鲜花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鲜花,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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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说:“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大爷赶紧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一推门出去,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纷纷出来欢迎。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璠道:“快领我们去见老师。”
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一进门,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的坐在堂上,三人连忙下拜道:“学生给老师拜年了。”便在蒲团上磕了头。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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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政治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政治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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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北京,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北京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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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偷懒……就是不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