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府外的夜,静悄悄的,偶有少女低低的啜泣声响。
天边的残月被乌云遮着。
官道两侧的松柏随着一阵阵风,沙沙的响起来。
松柏旁侧空地上住一马车,马车盼燃一篝火,火中的枯木已快要燃尽了,只剩了微弱的火苗随风摇曳着,似要熄灭却又很坚韧。
武父的尸体被胡一刀搬到了篝火旁,正置于地上。
谢灵儿的剑还乖乖的躺在凤翔府城门前,无人理会。
武良儿趴在谢灵儿的怀里,默不作声,这时,她已收住了哭,只时不时哽咽一下。
刘小留坐在胡一刀旁边,与谢灵儿和武良儿相对而坐。
胡一刀认识这个死去的汉子,这汉子是个庄稼汉字,武艺普通,但偶也会去长夜雨林猎狐。
胡一刀好几次在关山镇跟这汉子打过照面,有幸还碰过几次杯。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汉子的名字,这汉子跟大多的猎狐人不同,鲜少会去饮酒。
胡一刀看着地上死去的汉子,其衣着破烂不堪,身上带着粗粗浅浅的血痕,在死前,应该也受了诸多折磨。
虽不熟识,但仍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我认识他”竟是刘小留忽然开口。
听他说话,胡一刀向他看来,眼中有惊异。
胡一刀从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来自哪里,只知道他要去长安。
但没想到,在这凤翔,居然还有少年认识的人,只是那人已经死了。
刘小留没有看胡一刀,他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看的很仔细。
这不是刘小留第一次感知到死亡,但却是刘小留第一次见到死人。
一种奇怪的感觉爬满他的身心,这种感觉比以往所有的感觉都更激烈。
那是一种笼罩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感觉,比关山的夜,凤翔的夜更黑暗。
“你就是长夜里的那个少年吗”武良儿抹了把眼角的泪,忽然开口说道。
“是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也是凶手,是你害死了我的父亲”
“本来,本来,父亲都抓到那只红狐了,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武良儿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灵儿和胡一刀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武良儿和刘小留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
那是刘小留出关山后出的第一剑,那人是刘小留出关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刘小留的那一剑很快,那一剑刘小留并不为杀人,但是那人还是死了。
那人最后死在了凤翔府刀客的手里,但阴差阳错,也算死在刘小留的剑下。
那个死去汉子对他说的话,至今还声犹在耳。
当时,他不懂,现在他有点懂了。
其实,他当时从来没有想过要救那只红狐,他只是好奇,最后也是那汉子率先出刀,后被他的剑惊惧退走了。
可是现在,人已死去,多说无益,这人的死,终归与他相关。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害人,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是你们为什么都想要杀我们,我们只想活着而已啊”
武良儿说这句话的时候,已停止了啜泣,她的声音不大,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呢喃着。
她眼睛里已经没了那怯怯的神态,同样,也没了其他任何的神态。
她像是在问刘小留,像是在问谢灵儿,像是在问胡一刀,又像是在问这片天地,可是到最后,她能问的似乎只有她自己。
刘小留看着面前的武良儿,心中忽然生出愧意,这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这世间再不完全与他无关了。
他拔出了背后长剑,定定的看着那把剑,他又想起了谢灵儿对他说过的话。
他的心里忽然很乱,各种各样的思绪一股脑冲到脑子里。
然后,他看向武良儿,他觉得他应该对她再说些什么,或者安慰甚至胡言乱语都好。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终于,他只是沉默,他就这样静静的坐在武良儿的对面,静静的看着她。
武良儿终于停止了呢喃,她抬起头看向刘小留,她眼睛里的眼泪已经干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刘小留看着武良儿的眼睛,最后,他低下头去,他忽然有点不敢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已没有了神采,但却又生出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那是他不喜欢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却因他而起。
刘小留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长安城里他要去杀的人,他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子女,但是看年纪的话,应该也是有的。
然后,他就又想起了阿五,想起了师傅,如果有一天,有人杀了阿五,或者杀了师傅,那他应该会比现在的武良儿更悲伤,更歇斯底里。
到那时,他的眼睛应该会变得跟现在的武良儿一样,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忽然,他又想到,如果有一天他被人杀了,阿五会不会也像武良儿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了,他从来都不喜欢杀人,但是他这一去终归还是要杀人,而且现在,已经有人死在他的剑下。
他第一次有点想要违背他的师傅了。
他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眼睛,这种眼睛太锋利,比剑还要锋利。
这样的眼睛不能杀人,却比杀人更可怕。
“有酒吗?”刘小留看向胡一刀。
胡一刀也看向刘小留,他知道,这少年的心乱了。
胡一刀知道,刘小留终归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一个单纯的少年而已,即便他有高绝的剑术,但是他的心,也只是一颗普通人的心,甚至比普通人的心更脆弱。
因为他经历的事情太少。看过的生死也太少。
看着刘小留,胡一刀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只是为了跟别人抢一只红狐。
当时,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只有杀人,他才能活下去,可即便如此,杀人后,他还是足足呕吐了三日,睡觉都会被噩梦吓醒。
后来,他开始喝酒。
就像现在的刘小留一样,他也很需要一样东西来淹没心中所有的烦恼。
这种东西就叫做酒,它可以醉人,它像一股洪水,会极快的冲刷掉人心里所有的东西。
但是酒却又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不管你醉的再厉害,你还是会醒。
当你醒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你想要埋葬的东西变的更深刻,原来,它只是被那股洪水淹没了,等洪水过去,它竟又被冲刷的更为清楚。
所以,只要开始饮酒的人,便会终日饮酒。
最后,胡一刀还是把腰间的酒壶递给了刘小留。
刘小留并不轻酌,他猛地举头痛饮起来,这种行事,跟他以往所有的时候都不一样。
胡一刀看着刘小留,他没有说话,对于现在的刘小留,他没有任何话好说。
有些问题是需要自己去悟透的,旁人是帮不上忙的。
胡一刀的酒是雍州独有的烈酒,这酒是他从雍州城里的凤鸣酒馆打来的。
这酒比关山镇的酒要好些,但更烈,更醇。
这是刘小留第一次喝酒,他只觉那酒像是一把烈火,从他的喉眼一路烧灼而下,那种痛楚比他练剑十五载受到的所有伤痕都更痛。
刘小留喝的太猛,一口呛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可他不管,继续仰头猛灌。
刘小留的酒量并不好,只喝了约莫小半壶就醉了,他仰头躺了下去,像是一滩泥烂在地上。
胡一刀最后看了一眼刘小留,起身走了。往西。
他可能会去雍州城,也可能会回关山镇,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捡起自己的马刀,去长夜雨林猎狐,去杀人越货。
他走的不快也不慢,趁着夜色,终是隐在无边黑暗里,再不可见了。
温室里养成的花朵,就算再茂盛,风一吹,也就败了。
刘小留长大的地方,终究太过温和。
谢灵儿看着面前的少年,依旧茫然无措,她细细追问武良儿,终于明了其中缘由,可在她看来,这少年其实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想起这少年一路的所作所为,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谢灵儿此前种种的怨恨却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只是个简单的少年罢了”谢灵儿感叹起来。
她不觉得刘小留有错,但是武良儿却也没错,那究竟是谁错了,是凤翔府吗,还是这世道。
不过致刘小留于此地的其实并不简单是武父的事,实则是在刘小留心境的变化,但对于刘小留心境的具体变化,谢灵儿终是无从探究了。
毕竟这少年虽还没死,但却比武父的尸体看起来更没有生气了。
谢灵儿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又感到惋惜。
像这样的少年,绝不应该以这样的方法死去。
她想上前去扶起刘小留,可是武良儿却拉住了她,却见那武良儿竟是起了身,走到凤翔府城门前,拾起了谢灵儿的剑。
那把剑很锋利,像她的眼睛一样,却又不如她的眼睛。
她回到刘小留身前,拔出了手中的剑。
这是武良儿第一次持剑,也是武良儿第一次想要杀人。
谢灵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想要阻止,一时却又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
武良儿的力气很小,剑出鞘后,她双手握着剑柄,高高的举了起来,剑尖对着刘小留的首级。
“他不是凶手”谢灵儿说道。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小留死在自己面前,他不该死。
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武良儿杀人,这样的女孩,本不应该杀人。
“他就是凶手”武良儿说道。
“他没想过要害你的父亲”谢灵儿说道。
“可是我父亲死了”
“但你父亲是凤翔府的人杀的”
“如果不是他,凤翔府的人也不会杀我的父亲”
“如果不是凤翔府,你父亲也不会入长夜雨林,更不会遇到他”
武良儿高举着手中的剑,她低头看着面前少年的脸。
她忽然又想起来少年的剑,要不是那把剑,可能她现在早被凤翔府掳去了。
可是她的父亲死了,她应该给她的父亲报仇,而且必须要报仇。
终于,她还是刺了下去,可这把剑却并没有砍下刘小留的首级,它刺在刘小留脖颈一寸外的土地上,“噗”的一声响,长剑脱了武良儿的手,无力的落在地上。
武良儿再次跪在了地上,可是这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再流泪。
她就只是跪着,时间像是也要停滞了,然后,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凤翔府,她要牢牢记住这里,记住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些拿着刀的人。
“灵儿姐姐,求你带我走吧”武良儿回头看向谢灵儿,眼睛里再次出现了怯怯的神色。
但是谢灵儿知道,以前的武良儿已经死了。
经过这一番变故,谢灵儿终究没再继续往关山去。犹豫再三,谢灵儿还是没有带上刘小留,恐他与武良儿二人再生变故,而这少年剑术高绝,至少是有自保之力的。
然后,她们草草的葬了武父,连夜驾马车绕道凤翔往长安而去。
大晋皇历八百年,太宗十七年,三月初十,少女武良儿随大晋公主谢灵儿出雍州,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