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北破败村落中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夜。
这场大火烧尽了很多东西。
大火过后,那原本就已破败不堪的村落再不复存在,只余了断壁残垣。
火尽时,天也亮了。
村落西北角的茅屋,是在这片大火中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茅屋外,刘小留正持剑站立。
他的脸上,衣服上,手上,皆沾满了鲜血。
但他的剑依然干净,他的心也依然干净。
他的面前,是遍地的尸骨,那是一个个穷凶极恶的盗匪。
可现在,他们再不能为恶了,因为他们已经死去,死在刘小留的剑下。
死去的人,也就再没什么善恶之分了。
刘小留现在唯一遗憾的是那徐大当家,在那莽汉刚死于刘小留剑下的时候,那徐大当家竟立时乘马逃走了。
可这并不重要,因为刘小留知道,他终还是会死去,死在自己的剑下。
刘小留负剑于身后,行至那碎裂的灶台前。
灶中的苦茶已尽了,只余了被烹煮过的苦菊。
经这一夜,那苦菊都已干了,上再无半分水渍。
刘小留拾起灶中的苦菊,随手从身上扯一块布条,细心的包裹起来,揣入怀中。
他忽然就觉得温暖起来,像是孙婆婆仍在人间。
然后,他复回屋中,抱起孙婆婆的尸体,至院中埋葬。
孙婆婆尸体入土后,刘小留又开始难过了,因他从未读书,也不会写字,竟不能为孙婆婆立碑。
他的鼻子又觉酸楚,可终没再流泪,因为他的泪已干了,像他曾经腰间的那壶酒一样。
做完一切,他重新缠了一下捆在左手上的布条,他的样子很认真,也很恭敬,像是准备要去做一件大事。
他确实也是要去做一件大事。
他这一去,是要去杀人的,而且要杀很多人。
刘小留站在孙婆婆的坟前,抬头远眺,他已可看见远处的关山余脉了。
那连绵起伏的山势,像一条盘卧的黑龙,不见首尾。
那里就是刘小留要去的地方,去杀人的地方。
刘小留简单收拾了一下孙婆婆生前居住的院落,就背着朝阳启程了。
村落往西,是一片并不十分寥廓的荒原,这荒原十分荒芜,却又并无杂草。
这里的土地异常贫瘠,细瞧下来可见其中掺杂的黄沙。
刘小留行走在这荒原上,他依旧走的很慢,每一步都能在这片荒原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噗”忽然,刘小留大口咳嗽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落到地上的黄沙里。
黄沙里像是开了一朵花。
刘小留的伤势是来自那盗匪手中的禅杖,这伤势虽不致命,但却很重。
不过好在,当他背对莽汉的时候,这禅杖是从他的右侧袭来,虽也伤至脏腑,但却并不影响他使剑。
刘小留深吸口气,站定在原地约莫过了半刻,复又动身。
他要做的事很耗时间,容不得半点耽搁。
关山余脉,自北向南,大大小小坐落匪寨十九。
除当中最大匪寨空当,仅余三两守寨匪徒外,其余寨中皆欢腾无比。
场中散落酒肉无数,钱粮不计。
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盗匪,举着碗中烈酒,豪气牛饮。
可他们没人知道,在不足百里的地方,一个负剑少年已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该是他们最后的狂欢了。
刘小留抬头看了眼天空,日已完全当空,而此时,在他的面前,正是那片绵延不绝的关山余脉。
他已到了。
刘小留伸手拔出负于背上的长剑。
这剑已饮过太多的鲜血,在剧烈的阳光下映着森寒的光。
他继续往前走去,终入那陡峭山势。
“老大,老大,寨外来了个奇怪的少年”
关山余脉最北边的匪寨中,一众盗匪齐齐停了手中酒肉。
“杀了便是”为首盗匪又重倒了碗酒,吆喝一众盗匪继续痛饮。
“是那个少年吗”场中忽又有一盗匪开口,手指向寨门方向。
他们这匪寨虽在这十九寨中规模偏下,但也是据险要而守,寻常来者没盗匪指引,一般也是难入寨中的。
“老李,你喝醉了吧”那手指寨门的盗匪身侧,一与他打扮无二的盗匪红着脸,斜看着他说道。
可当一众盗匪循那老李手指方向看去,竟见真有一少年已立于寨门前。
这少年左手中持着剑,脸上衣服上俱沾满鲜血,再看他右手,竟提一人首级,众盗匪一时间酒醒大半,细细瞧去,那首级原正是另一守寨盗匪的首级。
“你是何人”为首盗匪放下手中酒碗,看向寨门口的少年。
“杀你们的人”
这少年正是刘小留,只见“人”字刚一脱口,刘小留已飞奔至一众盗匪近前,他手中的剑直指前方,胡乱刺去。
可每一剑看似毫无章法,竟又似是有迹可循。
一众盗匪反应不及,眨眼功夫,竟已有四五人头滚落在地。
为首盗匪见之大骇,忙不迭起身去拿身侧兵刃,可奈何今日饮酒似乎太多,一时起身太猛,身子竟不能站稳。
不过这盗匪能做匪首,手中自也是有几分功夫,此时虽手脚忙乱,脸上却并不十分慌张,只见他右手一伸,就着身侧的座椅扶手一撑,全身竟直直弹起半尺有余。
借着手中余劲,身子又是一翻,稳稳落地,站定后,他忙随手一掏,身盼的长刀已入手,“仓啷”一声响,长刀豁然出鞘。
刘小留见这匪首动作,虽十分华丽,但其心中却并不生半分畏惧,要论漂亮,那先前持禅杖的莽汉可比面前人耍的更好。
不过,那莽汉最后依旧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刘小留再次前进几步,手中长剑直刺,匪首见那剑来,心中大叫一声不好,举起手中长刀欲挡,可这剑来势凶猛。
匪首手中长刀竟抵挡不及,“赤拉”一声,长剑划过匪首手中长刀刀刃,直没入匪首脖颈,刘小留并不收剑,手中又是一抖,匪首的脑袋咕噜噜的滚落在地。
匪首脑袋落地,脸上仍留不甘神色,仅半寸之差,却已是生死之别。
剩余盗匪见面前景象,一个个早已被完全吓呆,瞬时又回过神来,呼呼啦啦作鸟兽散。
可惜日引以为傲的险要,今天却成了他们逃命的天堑。
刘小留游走于场间,每一出剑,便有一盗匪殒命当场。
约莫过了半晌,场中再无半点嘈杂,只余满地尸骨。
刘小留收起手中长剑,捡起地上匪首人头,用一布条拴着,负在身后。
晋太宗十七年,三月十三,一少年一人一剑走遍关山余脉十九匪寨,背负十八人头而出。
刘小留的剑很快,当他出关山再入那雍州北荒原的时候,时日仍早,他的身后挂一布条,牵十八人头。
可令他奇怪的是,却仍未再见那徐大当家。
刘小留身后的人头拖在地上,“喀拉喀拉”的响。
可他并不理会,只是赶路,又过半日,刘小留终回那已烧尽的破败村落。
村落中四下已再无半点人烟,静谧非常。
很久以后,可能又会有人来到这里,重建一村落,可那被埋葬的东西,却终不会再复如前了。
正如那逝去的人,也终不会再来这人间了。
刘小留拖着人头,继续前行,不消半刻,便至孙婆婆坟前。
先前死去盗匪的尸骨仍堆积于原地,刘小留行至灶台前,挥剑斩下那持禅杖莽汉的首级。
与身后十八人头一并,置于孙婆婆坟前。
事毕,刘小留呆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孤坟,久久不能回神。
刘小留这一去,是为了给孙婆婆报仇,但是仇恨并没有蒙蔽他的双眼,他知道,即便此时他已杀尽盗匪,可孙婆婆依旧不会再回来了。
死就是死。
“孙婆婆,小留要走了”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一去要做的事情太多”
“再回来,应当也要很久了”
刘小留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像是孙婆婆还活着,并且就坐在他的面前。
他又伸手摸了摸怀中的苦菊,那苦菊早已完全枯了。
刘小留就这样呆呆坐在坟前,时不时自语,后又长叹,他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仍不起身。
这时,夕阳下,四人四马自南而来,四人衣着各异,四马颜色神态也完全不同。
为首一人身着青褐长衫,面容儒雅,腰间别一古朴长剑,一翠绿长笛。
“秦大人,就是这里了”
这四人原正是那徐奎,徐骁,梁三以及那位秦字行大人。
“这里死过很多人”秦字行望向面前残败村落,手中一探,竟取出腰间长笛。
徐骁见面前村落景象,脑中时不时就浮现出昨夜那手中执剑,浑身沾血的少年,身子不禁颤抖起来。
“那小子就在这里”徐骁看了看身前的秦字行,稳了稳心神,开口说道。
这位秦字行大人,徐骁先前从未见过,但是他却是早有耳闻。
在雍州,秦字行是成名很久的剑客,而且这位秦大人早入正心境多年,且他的剑已十年没再出鞘了。
韬光多年,当他的剑再次出鞘时,杀一名少年,定是绰绰有余的。
这时,一阵悠扬笛声从秦字行手中长笛传出,场中竟不觉生出无限悲戚之意。
刘小留也听到了由远而近的笛声,他抬起头,四道人影在夕阳下拉的很长。
“徐大当家”刘小留看清其中一人,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