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蒋方震的造访,秦时竹颇感意外,更令他意外的是,除蒋方震之外还有一人。
“复生,此即是锦州巡防营统领,姓朱名庆澜,表字子桥。”
“久仰复生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反响。”朱庆澜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虽不像蒋方震这般年轻儒雅,但眉宇间一股英气却是隐藏不住。
“二位造访,蓬荜生辉,时竹未能远迎,失敬……失敬。”入奉天后,秦时竹已将家眷悉数安顿在奉天,而在新民府的房子便由岳父沈麒昌住下。
若是一般人听到此言,多半以为秦时竹是客套之言,但他本人说得句句都是真话。蒋方震也好,朱庆澜也罢,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蓬荜生辉”四字,完全当得。
蒋方震微笑不语,朱庆澜却要直爽地多,只道:“本欲早来拜访,无奈近日诸事缠身,大帅为冯麟阁一事发恼……”
“子桥兄近日调任营务处督办……”
“原来如此,倒要祝贺子桥兄高升。”朱庆澜原本是锦州巡警总局巡检,后转入巡防营,因作战勇敢,由哨长逐步提升为队官,接着升任驻防锦州的第三营管带,日俄战争时擢升为统兵五营的统领。由于他的父亲是赵尔巽之父任山东巡抚时的旧属,赵对朱就别有一番感情,亦极为倚重,调朱为营务处督办便是赵尔巽出任盛京将军后第一个比较重要的任命。
秦时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了蒋方震一眼:前段日子颇有传言说蒋方震将以督练公所参议兼任营务处督办一职,之所以迟迟不见任命公布,原来是因为如此。不过蒋方震似乎毫不在意,反而说道:“亏得子桥兄前来坐镇,否则单凭方震一己之力,不闹出大乱子才是奇闻。”
秦时竹想了想问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不过,国法昭昭,大帅(指赵尔巽)已优容宽厚,冯麟阁这厮还这般无礼?”
“还不是仗着日本人撑腰?”日俄战争结束后,获得胜利的日方自然要论功行赏,诸如冯麟阁这样在日俄战争中为日本出大力的,日方便强行压迫中国方面进行“招抚”。经过日俄战争的“锻炼”,冯麟阁早已兵强马壮,现在又有日本人在后面推波助澜,完全就不是正常接受招抚的谦恭,反而高调跋扈,让赵尔巽很难下台。
“冯麟阁报了多少人?”
“1978……”
“有这么多?”秦时竹表示怀疑,“他手下有千余人马我是相信的,不过两千之数,顶破天都达不到。”
“所以,让我给砍到了1538人,本来还要往下再砍的,你猜日本人怎么说?……”
“怎么说?”
朱庆澜还未答话,谈判时担任翻译的蒋方震已抢先说了:“日本威胁说,倘若再行削减,那削减掉的名额全部接受日方招抚,由日军发给粮饷作为编外……”
秦时竹大惊:“这可万万不可,国中有国已经是匪夷所思,如果再军中有军,那全都乱了套了……”
“国中有国?军中有军?”朱庆澜沉思了片刻,忽然拊掌大笑,“百里,你看,你早该约我一道前来,如果有这八字真言,我下午说服大帅的时候就要轻松多了,哪里那么费劲?”
“所幸还不算晚。”蒋方震大笑,“除了冯麟阁以外,还有金寿山等一干人马需要招抚,不过相对而言,处理他们应该会简便一些。”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把秦时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今天来拜访我就是向我通报招抚情况么?无论从关系还是品秩上讲,都不至于如此啊。
仿佛是看出了秦时竹的困惑,朱庆澜笑着解释:“目前部队众多,大小营头不一、鱼龙混杂,大帅很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这整军便是第一步。听百里言,复生兄兵精粮足,战力彪悍,是奉天巡防营第一号人马,所以特来讨教。”
蒋方震也说:“论练兵之能,奉天无出其右者;论统兵之才,秦兄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在军校呆过,但举手抬足之间都是新式陆军的气度……”
今天这都怎么了?一个个给我戴高帽子?秦时竹猜不透两人的来意,只好决定先试探一下:“两位今天垂询,不知是愿意听真话呢还是愿意听假话?”
“当然是真话。”蒋方震脱口而出。
“真话怎讲?假话怎讲?”朱庆澜显然要比蒋方震世故的多。
“若是讲假话,那么事情很简单,第一,目前杂七杂八的部队全部收拢归编;第二,按新式陆军法进行整编,营务处派员督查、核准,以三年为界,如达不到要求者,一律裁汰……若是讲真话,事情就要复杂地多。”
“复生兄方才所讲的都是假话?”蒋方震愣了,“我怎么觉得倒像是在说反话。”
跟蒋方震接触几次后,秦时竹对其的了解愈发深入,不再是限于历史传记中的条条框框,而是更加丰满形象——蒋方震虽然在治军、战术、指挥上颇有一套,但因为年纪太轻,标准的学院派出身,对官场的险恶了解不深,对政治的尔虞我诈还没有完全领会。换而言之,他在政治上还比较幼稚。
朱庆澜便没有这种毛糙,他想了一会后说道:“秦兄的见解我明白了一些,不过还尚请详加解释。”
“对对,请复生兄赐教。”
“先说第一条,全部收编固然是简单,但全省有多少兵力?这收编二字一出口,每月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要化为军饷出去,如果不给军饷只给名义,那谈何收编?第二条,西法练兵固然是好,可眼下本省是什么情形?不要说百里兄这样的留洋人才,就是上过军事学校,知道新式陆军这回事的,恐怕加起来也不超过10个,怎么练?别的不说,统兵的统领大都是行伍或绿林出身,你要新法练兵,是不是要将他们一律裁汰……”
“果然大有深意。”
蒋方震则从秦时竹的话语里领悟到了自己这个督练公所参议之所以屡屡遭各路人马的非议,除了年轻、威望不足的缺点外,这深层次的角力也是异常重要的信息。
“那真话该如何呢?”
“第一条,对收抚的部队一定要加以甄别,起码要符合一定条件才准予收抚,否则情愿不要;第二条,新法练兵还是需要的,但不必每营都开展,愿意搞的就搞,不愿意的就拉倒;第三条,对于采用新法练兵固有成效的,除正常奖掖外,还要给予额外奖励,使得旧军心生羡慕之心;第四条,……”秦时竹林林总总,一共谈了15条。
“哎呀,果然是高论。”
“不过,做起来委实有些犯难。”朱庆澜道,“比如第一条,部队有所甄别。按我的心思,冯麟阁的部队我本打算不要,但日本人不依,非逼着大帅招抚……还有金寿山、田玉本。”
“子桥兄,冯麟阁是日本人公开点过名的,这个就算了。但是金寿山……”秦时竹微微一笑,“我却从没打算放过他。你看,新民府不是还有通缉金寿山的公文么。”
“复生兄言之有理。这些部队,上午还是国家的巡防营,下午便能摇身一变,成为洋人的雇佣军,哪里有半天骨气和操守?”蒋方震愤愤不平,“现在洋人用不上了,又想变成巡防营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复生雄的意思是?”
“收而杀之……”秦时竹的面色很坦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金寿山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不为别的,就为此人身为巡防营却在新民府自身辖区境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为了新民百姓一定要除却此害。”
“日本人那?”
“愚兄一身当之。”若论年齿,秦时竹正好长朱庆澜一岁,“相信大帅一定乐见此事。”
“这个……”朱庆澜犯愁了,这怎么说?
蒋方震却竖起大拇指:“好,如果天下的兵马都像秦兄手下一般,早就太平无事了。”
秦时竹汗颜:“其实,我主张重惩金寿山还有一层用意在里面。”
“愿闻其详。”
“那就是震慑各地宵小。告诉这些人,之所以招抚你们不是因为大帅拿你们没办法,而是大帅宅心仁厚,不想用过激手段来对付尔等。如果你们继续桀骜不驯、漫天要价,金寿山便是前车之鉴!”
“都说杀鸡傲猴,秦兄可是杀猴给鸡看……”
“果然高明,待我奏明大帅后即行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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