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菀瞥见燕平飞身下马朝她奔,拉平澜迅速转身,一溜烟往人多外街窜去。
燕平还未稳住脚步,见状,立即掉转方向,追了上去,
“笨笨,喂,笨笨,你别跑,你是答应你姐姐!”
“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溜出,你谁也别管我!”裴菀清脆嗓音隔人群传入车帘,气息短促,尾音须臾便没入人烟里。
云臻顿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掀开马帘,却被鹤叔抬手拦住,
“少主,您忘了老谷主临终交待了?”
云臻手臂一僵,底潋滟般神采顷刻化为灰烬。
缓缓往回,踉跄地跌坐在马塌上,琥珀般眸子渐渐蓄起一摊『迷』雾,晃了晃神,垂眸,目光落在那卷《春秋》,待要拾起,不知起什么,闭了闭目,往后靠去,吁出一口气道,“回客栈....”
笨笨出生在苗疆,那年五岁,陈先生随同祖父入了深山未归,白日艳阳高照,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鸣,暴雨倾盆,到了次日清晨,雨水漫灌,山洪爆发,泥水顺山坡滑下,傅姑姑所住吊脚楼前石板路给淹没了。
傅姑姑便在这发,家里只有一稳婆,稳婆立在吊脚楼前往山下喊,叫人前去帮忙。
家离傅姑姑家不远,站在七层廊庑下,便瞥见山上傅姑姑家,闻讯,立即把能用『药』,装在一隔雨牛皮袋子里,披蓑衣往山上爬。
泥水如流,无法沿路上去,最后顺一条长藤往上攀。
历经千辛万苦,『药』包送到傅姑姑家,那,已淋成落汤鸡。
『药』包交给稳婆后,端凳子,独自坐在角楼前等候。
雨水如幕网住整『药』谷。
傅姑姑嘶声力竭哭声,伴随风雨声灌入耳郭。
怕得浑身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雨水渐渐停歇,天地被夜幕包裹后,终于听到一道敞亮哭声,撕碎了暗夜带恐惧。
下意识便要冲进去,却也晓得有些莽撞,便期期艾艾扶门槛,隔布帘往里忐忑问,
“婆婆,傅姑姑好?是弟弟还是妹妹?”
“少主,是漂亮小姑娘呢!”
不多,稳婆唤进去堂屋,一襁褓往怀里一塞,“少主,您且帮忙看孩子,我去收拾傅娘子.....”
傅姑姑昏睡了过去,是除了稳婆外,第一看到笨笨人。
双臂僵硬地捧襁褓,手足无措地抱她在角落里凳上坐了下。
她小脸红彤彤,略有些皱巴,看得出皮肤极好,薄薄,透出一丝血『色』。
太娇嫩了,仿佛看她一便要融化似。
“妹妹....”忐忑,欣喜地,唤了她一句。
奇迹出现了,小娃儿还真就缓缓睁开了,定定望。
太兴奋了,高兴地一颗心要膨出,却还是小心翼翼,与她对望,不敢吐出半点声。
小娃儿看了一会,不知为何咧开嘴嘤嘤哭了起。
急了,慌忙唬她,“妹妹别哭了,你娘亲身子不好,你别闹,让她睡会好?”
小娃儿还真就止住了哭声,朝嘟了嘟嘴,皮一搭,睡了过去。
那一刻,心被她柔化了。
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孩子呢。
太聪明,不是好事,会让人心疼。
等傅姑姑醒,便把孩子抱过去,
“姑姑,我给她取了小名,叫笨笨吧。”
从此之后,每日起早贪黑,傅姑姑家里,帮她带笨笨。
笨笨没有爹爹,傅姑姑要忙撰,便方设法做出各种各样玩具,逗笨笨开心,等笨笨多月候,她跟就很亲了,甚至要撇开傅姑姑,跟睡。
哈哈大笑,每日都要抱笨笨哄她睡回去。
把笨笨当亲妹妹疼。
后傅姑姑带她离开,极是不舍,一人偷偷躲在树杈哭了天夜。
往后,通过云家商队,不停给笨笨捎玩具,都是亲手做。
笨笨也会给回信,小姑娘不会写字,便给画画,后渐渐学会写字,就给叽叽喳喳述说她每日经历。
她字实在是太丑了,东倒西歪,跟画出似,能象她写字模样,定是蹲在锦杌,趴在桌案上,擒狼毫,糊里糊涂写,极为娇憨爱。
虽未见面,却是最了解彼此人,她所有喜怒哀乐都告诉了。
她还不许对旁姑娘好,孩子气让等她长大。
甚至,字里行间已描绘出京城繁华。
这样日子持续了八年。
在笨笨九岁那年,第一次带人徒步入山,后遭遇恶劣天气,『迷』了路。不经意中发现了一远古深坑,在那深坑里,生长许多苗疆古上记载『药』材,皆是举世罕见。
派人回去报信,去一消失一,最终,一人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家人只当已丧生,苦苦搜寻不得。
待死里逃生,满载而归,祖父一锦盒递给,里头皆是笨笨写给信,一封比一封急迫,捏那泛黄绢帛,上头犹然残留她泪痕,心痛到了极致。
那一刻,做出一大胆决定。
要入京,要活生生站在她跟前,告诉她,还活。
出乎意料,祖父阻止了。
“臻儿,祖父派人入京,查清楚了笨笨身份,她是当今圣上乾帧公主,你傅姑姑已被封为皇后,笨笨是这世上最尊贵姑娘,你与她天壤之别,从此,断了念吧....”
心弦在那一刻绷断。
独自一人,坐在傅姑姑住过吊脚楼里,闷了天夜。
父母早亡,甚至不记得模样,有记忆起便是祖父一手养大。
除了祖父外,笨笨大概是最亲人,是所有念,以及妄。
而现在,最后梦碎裂了。
雨顺屋檐如珠玉一颗颗砸在脚下,山雾『迷』蒙,沉沉罩在心底。
一封封信,一叠叠纸笺,轻轻抚触,拭去灰尘,再一样一样塞入锦盒,它埋在她出生那栋吊脚楼里。
往后四年,顶堂兄云河身份,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药』谷山生意做越越大,除了『药』材,又做起了旁生意,如今在海内,也颇有薄名。
或许,只有这样,能让慢慢淡忘那九年情谊。
又或者,只有这样,能离她近一点。
四年前,她自己模样绘给,今日一见,她眉清致如玉,英气十足,与那画像迥然不同。
她字写得差劲就算了,画也画得不好,是真不好。
血腥伴随些许苦涩萦绕在唇间,云臻缓缓睁开,那卷《春秋》往角落里一掷,吩咐道,
“鹤叔,客栈东西收拾好,赔偿也不必要了,咱连夜离开。”黑长睫所有情绪掩下。
鹤叔喉咙更了更,疑『惑』道,“少主,还有些手尾未料理清楚,您非得这么急吗?她又没认出您,该是不会寻。”
云臻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道,“她记下了客栈地址....以防万一吧...”
她神骨碌碌一转,便知道她什么。
亲所见她相貌,与象中她,渐渐重叠,那些年字里行间痕迹,越发变得清晰,仿佛刻在了心里,被那秋寒一拂,硬生生疼。
拽了拽拳,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从陆路去通州,我亲自去跟荀老道歉,再往北去营州,早些那皮子生意谈下,今年冬,或许不太好过....”
鹤叔不再多言,连忙钻出去吩咐护卫句,一行人回到客栈,匆匆收拾了行装,便直往通州而去。
裴菀有锦衣卫做掩护,顷刻便把燕平甩得没影。
年前,姐嫁到通州承恩侯府,前不久诞下了嫡次,父亲欲派人参加满月宴,她借此机会离开京城。
今年六月初六,她已及笄,父亲有意在朝中替她择选驸马。
她心中却惦记一人,她打算趁此机会,去一趟苗疆。
她不信云臻哥哥就这么死了。
甩开燕平后,她寻了下榻地儿,隔了两日,市署传消息,让她去领压惊银子。
裴菀起那年轻男子,轻易便能驱使毒蛇,此人实在是不简单,好奇驱使,决定亲自去一趟市署。
平澜要替她接银子,却被她一把抽走,塞自己兜里,随口问道。
“那『药』材商呢?今日怎么没?”
市署官员苦笑道,“谁知道呢,我派人去客栈知会,听说两日前便开了静海。”
裴菀微微吃惊,“一万两银子赔偿不要啦?”
市署官员忙整理手上文,摇头道,“或许是有什么急事离开了,那家『药』材商我倒也见过回,不显山『露』水,是人物。”
裴菀咂『摸』了下,伸手道,“把赔偿银票给我,我去寻。”
市署官员愣了愣,面『露』犹疑,这一回,平澜倒是没跟客气,直接亮了腰牌。
裴菀拿一万两银票,带平澜纵马到客栈,果然人去楼空。
只得传令锦衣卫搜寻对方下落。
锦衣卫出手,倒是给裴菀带了一意不到消息。
“殿下,这名『药』材商姓云,自苗疆,人现在通州。”
裴菀惊得打碎了茶盏,拽刘环衣领,面『露』激『色』,“你确定姓云?”
“臣以『性』命担保...”
裴菀压下心头震惊,吩咐平澜收拾行装回通州。
平澜满脸疑『惑』道,“殿下,您要是回了通州,岂不被公主逮回去了?回头,您别哭。”
裴菀顾不上这遭,她目便是要弄清楚云臻死讯,既然遇上了云家人,还去什么苗疆?
一行人连夜往通州赶,惜终是晚了一步,云臻已骑马北上,前往营州。
裴菀执意要追,平澜与刘环跪在她跟前不许她去。
“一『药』商而已,您何苦以身犯险,不若,您银子给属下,属下替您送去。”营州太远,刘环不敢放她离开北直隶。
裴菀极是聪明,这些年日日跟锦衣卫腻歪在一处,对锦衣卫追踪本事已是了如指掌,她先佯装闹了一遭,后寻找机会,从通州行宫脱身,易容北上。
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差还是怎般缘故,离开行宫路上,遇见了燕平。
燕平一认出她赤兔马,连忙纵马追了过。
“笨笨,你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燕平,不要跟我!”裴菀一身功夫极俊,一面力夹马肚往前纵跃,一面朝燕平扔了枚暗器。
燕平好歹是门出身,身手也不赖,侧身躲了过去,朝裴菀扬起笑脸,
“笨笨,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准我随行保护你,其二,我沿途留下痕迹,刘环肯定追。”
裴菀在极短瞬间做出权衡,答应让燕平随行。
云臻根本没料到裴菀会追过,离开通州后,在广宁歇了一日,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换了一辆马车出行。
这空档,便被裴菀给追了上。
那是八月初七午后,艳阳越过云层洒下光芒,广宁郊外刚刚下了一场小雪,簇簇雪霜覆上枯枝,映出一圈晶莹剔透五彩光晕。
云臻抱暖炉靠在马车里看,突然听到外头传一道急促音。
“云公子,停下!”
是笨笨声音。
云臻迅速坐直了身子,连忙拽住车帘,却迟迟没有掀开,琥珀般眸子翻腾剧烈情绪,随马蹄声越越近,又渐渐暗淡下。
裴菀追至马车边上,鹤叔已掀帘而出,立在车辕上朝裴菀施礼,
“姑娘,不知您跟有何吩咐?”
裴菀勒紧缰绳,兜里卷好一叠银票甩了过去,“这是张奎给你赔银。”
目光落在车帘,喘息问道,“里面坐是云公子?”
马车内久久方落下一字,“是...”
裴菀听到嗓音,心里反而生出分忐忑。
她这两日日夜兼程追,实有些乏累,遥望四下,见前方岔路口有一茶棚,问,
“云公子,我有些问你,否在前方茶棚一叙。”
云臻没有拒绝。
须臾,燕平也追了上,与裴菀一道先在茶棚下马,茶棚里聚两拨行旅,选了靠边位置,燕平让小二端一炭盆,又亲自给裴菀倒了一杯热茶,见她眉目怔怔盯渐近马车,不由吃醋道,
“笨笨,这人是谁?你不会是为了追上百里吧?”
裴菀没功夫与燕平解释,她压心事,明明已再确认死讯,今日却忍不住生出一些希冀。
从相貌看,年纪是对得上。
她手冻得发紫,轻轻扶茶盏,努力平复情绪。
抬眸望去,一道修长身影掀帘而出,只见眉目如霜,气质清越,披一件银『色』披风缓缓走,恍若从画中迈出。
“多谢姑娘赔银相送,姑娘这般热心肠,实属罕见。”
云臻上,先与裴菀施了一礼,旋即冲燕平颔首一笑,目光微在身上落了下。
剑眉星目,一身气息凛冽『逼』人。
从腰间悬那柄弯月刀,辨出是开国第一军候,燕国公后人。
身世相配,一表人,必是今上给笨笨选驸马。
云臻视线堪堪从身上掠过,最后落在裴菀身上,含笑道,“姑娘寻我何事?”
裴菀慢吞吞扶桌案起身,底隐隐泛分悸,“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云臻袖下手指微微屈了屈,从容道,“在下姓云,单名一河字,自苗疆,世代以卖『药』为生。”
裴菀闻言,心尖微微一颤,盯紧了眉,颤声问,“云臻,是你何人?”
云臻佯装出一脸讶异,问道,“云臻乃我堂弟,姑娘认识?”
何止认识....
裴菀心口钝痛,强忍情绪,“人在何处?”
云臻眉心一颤,沉默下。
燕平见十分不对劲,剑眉拧得死死,扯了扯裴菀衣袖,“笨笨,到底怎么回事?”
云臻视线在燕平手指落了落,微微眯起。
裴菀袖子抽开,扭头瞥燕平,更咽道,“你能避一避吗?容我单独与说句?”
燕平脸『色』变得极是难看,对上裴菀坚定神,终是忍了忍,绷脸大步离开。
鹤叔也在同一间,退出步,留给二人单独空间。
裴菀缓缓从桌案踱步而出,到云臻身旁,凝望清润眉,问道,
“真死了吗?”
云臻垂眸,底无一丝波澜,平静道,“独自一人进入天坑,出不,最后活活饿死。”
裴菀心底最后一点希冀顷刻坍塌,泪水决堤而出,“尸身找到了吗?”
云臻喉结翻滚,涩声道,“找到了....”
“葬在何处?”
云臻抿了抿唇,晦暗地望她,“就在族坟里,姑娘问这些是何意?”
裴菀仰眸泪水吞了下去,“我要去祭拜。”
云臻脸『色』一变,侧身过,语气终于有些许起伏,严肃道,“从此地去苗疆,长达数千里,苗疆烟瘴之地,寻常人进不去。”
裴菀眉目怔怔,“无论如何,我得去见见,与道别....”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云臻眉目如染清霜,缓缓问,“为了这点小事,至于以身犯险?”
她抚了抚角泪水,笑道,“这不是小事,对于我说,是一很重要,很重要人.....”
云臻口中涌上浓浓酸涩,偏过脸去,木然问,“有多重要?”
“重要到,如果活,我与厮守一生....”
她仿佛清羽,轻轻拂过心头。
云臻深深闭上了,痛苦地忍耐,煎熬,很质问她,她从未见过,何以说出这样。
思及那九年“相濡以沫”,生生闭了嘴。
一股巨大冲力迫转身,不带犹豫,从护卫手里夺过缰绳,翻身上马欲往回奔。
鹤叔被举吓到,连忙扑上去拽住缰绳,压低嗓音问,“您这是要去哪?不是要去营州吗?”
云臻底溢出一抹难以言喻神采,
“鹤叔,营州事,你去处置足矣,我要进京。”
“去做什么?”
“秋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