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沈茂杀她这件事, 她先是忿忿不平,可宿在大暴君身旁, 一遍遍地回忆当初侯府风光骄纵的生活, 她后来便也渐渐想明白了。
在沈茂心里,先忠的是君是国是百姓,而后才是无足轻重的家人。
太平年间, 沈茂才能给她嫡女的尊荣和风光, 宠溺着她,即使她不学无术惹事生非, 只要没闯下大祸, 训过也就算了。当战事起, 天下烽火狼烟, 她这个声名不堪的女儿不只会拖累他, 还会拖累他手下的将士时, 她自然会被舍弃。
沈茂有抱负,有家国天下之心,只是家始终排在国和天下之后。
国家天下无事, 她们自然是他敬重和宠溺的家人。
有事, 便是负累。
所以, 她不怪沈茂, 不是每个人心中, 都是家人优先。何况, 他又不是只有妻女, 不还有妾有庶子有庶女,这些不都算是他的家人吗?
就算这些都没了,也不要紧, 天下安定, 再娶妻生子便是。人家肃王爷老当益壮,一把年纪都生了明月郡主。
当晚,沈琉璃又做起了噩梦,重复之前的梦境,诸般景象快速闪过,直到她被烈焰吞噬。
大汗淋漓之下,骇然惊坐起。
整个人像是被浸在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湿透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
天边隐约泛着白,正是天将亮不亮的时刻。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晚噩梦,可梦里长得仿佛她的一生。
“小姐,你怎么了?”绿琦听到里屋的响动,匆忙间跑了进来,见沈琉璃坐在榻上失神,两眼无焦距,忙伸手摸了摸沈琉璃的额头,发现不烫,方才稍稍安心。
“没事,只是做了场噩梦。”沈琉璃埋首,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膝盖间,这样子并不像是无事,反而显得异常脆弱无助。
“小姐做得什么噩梦?”
绿琦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沈琉璃,手足无措,试着想开解沈琉璃,但沈琉璃一直保持方才的姿势,并不理会她,绿琦只好默默地站在绣床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琉璃终于抬起头,绝丽的小脸满是泪水,双眼更是肿胀如桃子。
梦中傅之曜的折辱没有压垮她,沈安对她和娘的放弃却让她濒临崩溃。
自她做了这场预示性的噩梦后,她便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沈茂这个爹,刻意忘掉梦中关于沈安的所作所为,可昨日书房一见,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表现得与往常无异。
爹虽责骂了她,可她能感觉得出来爹其实是疼她,宠她的。
一想到现实中疼爱她的爹,有朝一日会变成梦中那个射杀亲女的无情父亲,她就哽得难受。
人们常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可她知道,她的梦境就是现实。
“小姐,小姐,你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样,奴婢真的很担心。”绿琦看着沈琉璃无声哭泣的模样,真的有些慌了手脚,“不管小姐遇到了任何棘手的事,侯爷和夫人肯定有办法,我去请夫人过来。”
说完,绿琦转身就往外跑。
“回来。”沈琉璃抬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声音微冷。
绿琦下意识缩回了脚:“小姐?”
沈琉璃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如果一个人对你很坏,动辄辱骂折打,可当她身陷险境时,你如何能做到舍命相救?”
救一个对自己不好的人,究竟是何心境?
绿琦想了想,老实回道:“奴婢不知。”
“如果我非要你回答呢?”沈琉璃态度强硬,当梦境中场景再现,她突然很想知道,一个自己经常打骂的丫鬟,究竟是以何心态,能以弱小的身躯拼死抱住歹人纵身跳下悬崖?
“可是,可是,奴婢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小姐你叫奴婢如何作答?”绿琦急得快要哭了。
沈琉璃蹙了蹙眉:“如果是我遇到危险呢?”
绿琦不假思索道:“奴婢就算自己出事,也不会让小姐出事。”
“为何?”
“因为你是小姐,奴婢该救!”
沈琉璃同绿琦杠上了:“可我打过你,骂过你。”
“但小姐现在对奴婢很好。”
沈琉璃:“……”怎么感觉这丫头缺心眼?
没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沈琉璃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备水,我要沐浴。”
“是。”
绿琦看了看疲惫的沈琉璃,虽不知沈琉璃为何有此一问,可觉得自己的回答应是没错的,便彻底放下心来。
其实,她心底还有另一个答案。
救一个对自己很坏的人,可能是不得不救吧。
因着噩梦,因着沈茂,因着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琉璃很是焉巴了几天,但她天性带着几分乐观,不至于一直颓废消沉下去。
陡然闲下来,几天没去给傅之曜松松筋骨,沈琉璃很不适应,觉得手有些痒。
对于自己爱抽人的毛病,她也很无语,陋习一旦养成,很难戒掉的。
正好也想瞅瞅傅之曜在做甚,没有她在跟前鞭笞,想来应是极痛快的。
一脚踏出花溪院,沈琉璃看着通往各个方向的青石小道,忽然懵圈了。
傅之曜住哪儿来着?
马厩,柴房,下人屋,猪圈……
娘的,好像都住过?
*
傅之曜自被放出地牢后,便呆在后院一处柴房里。
因着沈琉璃没有特别吩咐,管事的人依旧按照以前的规矩行事,让傅之曜每日劈柴挑水,干不完活儿就不给饭吃,干完了就给三个干瘪的窝窝头,连口汤水都莫得。
累了一天,总算将柴劈完了,水缸也挑满了。
傅之曜坐在柴垛上,盯着手上黑不溜秋的窝窝头,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硬得差点蹦掉一颗牙。
相比较而言,牢饭也算是珍馐佳肴了。
傅之曜扯了扯嘴角,扬手将窝窝头扔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黑洞口。
爬出来的老鼠试着咬了几口,便又钻回了老鼠洞。
难吃得连老鼠都嫌弃。
傅之曜盯着黑漆漆的洞口发了会儿呆,抬头看了一眼隐匿树梢后的弯月,去柴房拿了只水瓢和一套干净的白衣,而后将水瓢扔到了水缸里,白衣则放在旁边的柴堆上。
柴房里有洗澡用的木桶,但被老鼠啃了个洞,会漏水,到时清扫地上的水渍亦是件麻烦事。
已至初夏,天气回暖,即使在屋外洗浴,也不会觉得太冷。何况,他本就是用冷水洗澡,有区别吗?
云隙中投射出几缕银色月色,将小院里男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男人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松了腰带,径直脱了外衣、里衣,赤/裸着遍布各种可怖伤疤的上半身.
最后褪去外裤,只余一条短小的亵裤。
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哗啦啦从头顶淋下。
一瓢又一瓢。
傅之曜身体孱弱,哪受得了冷水冲洗,冷的牙齿直打颤,他依旧麻木地舀起一瓢又一瓢的水,似乎在用这些水冲刷掉那些泯灭在肉/体里的伤疤以及刻印在骨子里的耻辱。
沈琉璃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对于傅之曜用冷水洗澡这件事的愠怒,盖过了面对男人赤身裸/体的尴尬和羞恼。
她站在小院门口,怒道:“傅之曜,你做什么,哪有人用冷水洗澡的,你是不是傻?”
傅之曜动作未停,仿佛没有听到沈琉璃说话,也没有看到她这个人一般,抖着手又舀了一瓢水当头淋下,近乎于自虐。
墨色长发湿哒哒地粘在裸背上,俊美无双的脸如魔似仙,发梢的水珠成串地顺着脸颊,滑落至锁骨、胸腹以及后背沟壑丛生的疤痕缝隙里隐没,竟奇迹般地勾勒出了几分轻狂的妖异感。
清辉月光下,如喋血而生仰月而嘶的孤狼。
即使眼前的男人依旧羸弱不堪,可他身上的气势像极了黑化后的大暴君,令她心悸和胆颤。
沈琉璃怯怯地往后缩了两步,抬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心口,他自己作死,她有何可担心的。
方才一瞬间,心疾隐隐有发作的迹象。
正待她转身离去之时,身后传来哐当的水瓢落地声。
沈琉璃回头,就见傅之曜倒在了地上。
他面色扭曲,痛苦地闷哼出声,似野兽的低吟。
沈琉璃深吸一口气,尽量忽视美男裸/体带给她的视觉刺激,指着傅之曜的鼻子,恨声骂道:“傅之曜,你要不要点脸,光着身子躺在地上,你丢的是你自己的脸,还是本大小姐的脸?”
人,没反应。
沈琉璃转眸扫见柴堆上的白衣,喋喋不休地继续骂道:“疯子,你好歹蔽个体?污了本小姐的眼,信不信本小姐将……将你送到男风馆去……”
还是没反应。
沈琉璃犹豫再三,抬手虚蒙着双眼,朝傅之曜走去。
这可是个没穿衣服的男人,虽然挂着他夫君的名头,但每走一步,皆是胆战心惊。
她伸手拿起那套干净的白衣,抬脚踢了踢傅之曜的腿:“疯子,快起来,给本小姐将衣服穿……”
一只手猛然袭上了沈琉璃的脚踝。
沈琉璃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傅之曜的手搂上她的细腰,翻身跨/坐在了她身上。
他盯着她,眸底一片赤红,赤色的光令人胆寒。
“你?放肆!”
沈琉璃惊愕地瞪大了双眸,被他这大胆的动作震得全然忘记了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