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
风白日清, 是个良辰吉日。
傅之曜率先醒了过来,侧眸凝着臂弯间睡颜精致的人儿, 白白嫩嫩的脸蛋, 触之如拨了壳的鸡蛋嫩滑,红嘟嘟的嘴唇,晶莹饱满, 细眉乌发, 这张小脸当真生的花容月貌,见之甚为心喜。
修长的指尖缓缓地抚过她的眉眼, 描绘着, 而后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沈琉璃嘤咛一声, 并无醒转的迹象, 偏过头继续睡。
外间窸窣作响, 张贡和采青一应宫人等得甚是心焦。
采青忍不住低声道:“张公公,卯时将过,若再不起, 万一误了吉时怎么办?”
张贡瞪了一眼采青, 倒底没说什么, 深呼吸一口气, 扬了扬拂尘, 尖利着嗓子在殿外提醒道:“卯时三刻, 皇上该起了。”
傅之曜眉心微凝, 抬手晃了晃沈琉璃的身子:“阿璃,该起床了。”
虽然希望沈琉璃睡到自然醒,但今日不同往日, 册封仪式甚是重要。
他又捏了捏她的鼻子, 呼吸受阻,沈琉璃不高兴地挥开他的手,翻个身子又睡了过去,压根就不记得今日是她的封后大典,她只觉得好困,好想睡觉,就最近这两天开始,沈琉璃总感觉自己睡不醒,身子极易疲乏,似乎特别嗜睡。
见状,傅之曜不禁哑然失笑,贴着她的耳际,轻笑道:“若还不醒,为夫只好用其他法子唤你起床了。”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便探入了她的衣裙,没了分寸,动作着。
沈琉璃恼怒睁眼,眸底的光甚为疏散地盯着他,睡意惺忪,显然没睡醒的状态,迷糊中带着一丝憨。
傅之曜顺势收回手,将她软绵的身子拖抱起来,伸手将她脸颊的头发拢到旁边,而她乖顺地偎在他身上,那副无骨的模样像是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和支撑。
他抬头瞥了一眼窗外未亮的天光,宠溺道:“为夫知道你未睡醒,等册封仪式结束后,你想睡个天昏地暗,为夫都依你。”
沈琉璃神情惫懒,眼皮又要搭聋下来,呢喃着:“真的好困……”
春困易乏,傅之曜担心她又睡过去,赶忙让宫人们进来伺候。封后大典一套流程走完,怕是没两三个时辰不行,傅之曜担忧将沈琉璃饿出好歹,梳洗过后,又让人摆上了早膳。
直到用膳时,沈琉璃仍旧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勉强打起精神吃了些面食类的糕点,她还想喝水,采青就只给她倒了一点点,恰好覆住杯底。
沈琉璃嫩白的手指点着桌子,蹙眉道:“再倒一些。”
吃了几口馒头,嗓子干。
采青为难道:“皇后娘娘,水喝多了,容易……”傅之曜就坐在旁边,倒底没将出恭二字说出口,但沈琉璃明了她的意思,没再多言,将杯底的那点水喝了,润了润嗓子。
本来备的早膳便是水分少的食物,怕得就是册封之礼上闹肚子。
傅之曜睨了沈琉璃一眼,提起水壶给她倒了半杯水,推到她跟前:“想喝便喝,中途熬不过,告诉为夫即可。”
沈琉璃抬眸看着他,怔忪了一瞬。
便是这些体贴的小举动让人怦然一动,心动得会忘了一些原本不好的事情。
有时,她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自失忆后遇到他,除了当时表现的暴戾外,之后他对自己可谓体贴备至,偶尔有些不愉快,言语之间表现的威胁意味甚浓,可事实上却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尽想这些没用的,不过徒增烦恼,还是等见到爹娘找机会问问他们,自己跟傅之曜以前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沈琉璃垂了垂眸,捧着杯盏又喝了些水,害怕到时闹出笑话,只抿了几口,嘴里不觉得干涩,便没再喝了。
前几日临近封后之日,她还没来由地觉得紧张,可今日身子的困顿感完全盖住了封后的紧张感。沈琉璃歪着脑袋,半阖着眼眸,任由周围的宫人捯饬她。
待傅之曜穿戴整齐,施施然从木雕彩漆屏风后绕出来,见沈琉璃仍旧一副恹恹的模样,忍不住拧了拧眉,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触之温凉,并未发热,心稍安。
他握住她的手,低沉道:“可是身子不舒服?自起床,你的精神状态便不怎么好,人也不怎么爽利。”
沈琉璃仰头看他,瓮声道:“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就是感觉犯困,可能真是今日起太早的缘故。”
平日,傅之曜朝见群臣,上朝时间比较早,沈琉璃都是睡到日上三竿起。
他这后宫没其他女人,连宫斗都免了,只是楚太后近来召见过她几次,也不算找茬,话里话外皆是提点她后宫诸事,偶尔给她说说傅之曜母后,也就是褚皇后的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在沈琉璃看来,楚太后大致是有意提之,说褚皇后被追封为明德皇太后,而自己如今亦是太后,感慨此事实属荒唐,明里暗示她,生为未来的皇后有必要捍卫宫中礼仪典制,对皇帝有所疏漏之处,皇后应行规诫之责,让她识大体,做中宫之表率,立志成为一代贤后,为天下百姓所称道。
甚至还隐晦地提醒她,皇帝的女人当贤良大度,不可独霸帝王。
瞧瞧,这高帽子戴的挺大。
可惜,她沈琉璃就不是有鸿鹄之志的大女人。贤后是什么,贤良大度又是什么鬼?没学过!
照楚太后所说的那样,皇后要做诸多事,哪里是享福的,就是个劳碌命,有时还得充当老/鸨,给皇帝牵线塞女人。若是这样,沈琉璃觉得自己可能是史上品行最不配的皇后,她可从未有过此等高尚觉悟。
是以,对于楚太后之意,假装没听懂。
傅之曜给不给楚太后太皇太后的封号,关她何事?自己的糟心事都还没理清楚呢。
心思百转千回间,沈琉璃便被宫人拾掇整齐。
一身大红色的金丝纹绣凤袍朝服,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驱,衬得她如玉的脸庞,明艳而不可方物。九凤朝珠凤冠高高地戴在头上,无形之中,又让她多了几分贵气与威严。
傅之曜眯眼看着她,眸底掠过一抹惊艳:“阿璃,今日甚美。”
沈琉璃抬手抚了抚凤冠,从善如流:“夫君,亦是有匪君子。”
正说着,张贡躬身进来禀告,沈侯爷和侯夫人已经进宫。傅之曜颔首,让张贡将人引至承明宫,而后抚了抚沈琉璃一头柔顺的乌发,笑道:
“合该昨日让阿璃见到爹娘,一叙思亲之情,可昨儿实在太晚了。阿璃,勿怪!”
沈琉璃勾了勾唇:“夫君有心了!”
傅之曜笑得开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阿璃想爹娘,为夫便让他们在陈宫多陪阿璃一段时日,可好?”
沈琉璃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出嫁从夫,哪里有一直霸着娘家人的道理,等册封之礼过后,爹娘想回上京,便让他们回去罢。”
傅之曜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再说!”
沈茂和柳氏等候在外殿,正待柳氏频频引颈张望时,珠帘被宫人打起。随之,傅之曜亲昵地牵着沈琉璃从内殿走出来。
皇后的朝服繁复,沈琉璃不小心踩在裙摆上,身子一偏,而后腰间一紧,便被傅之曜眼尖地扶住了。
他望着她的眸眼,低笑:“小心!”
手却不老实地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是那种带着暧/昧的揉捻。
沈琉璃含羞恼怒。
看着这一幕,柳氏心底仅存的疑虑全部消散。
这般亲密相间的模样分明就是蜜里调油,不似新婚胜似新婚。虽不知两人之间经历了什么事,方能达成如今夫妻和遂的状态,但柳氏乐见其成,眉开眼笑地就要走过去,却被沈茂一把拉住,跪下便要行礼。
傅之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茂,温和笑道:“侯爷、夫人,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沈茂不敢拿大,仍旧老老实实地行了叩拜礼。而柳氏也只好先行礼,毕竟女儿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皇室宫规甚严,莫要给人留下口舌把柄。
沈琉璃站稳身子,顺着傅之曜的视线看过去,一对衣着华贵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跪在地上,两张面孔甚是陌生,但是心中的熟悉感却挥之不去。尤其看到柳氏泛红着眼眶看她,鼻尖顿时酸涩得发紧,赶紧上前扶起柳氏。
“娘……”
“琉璃,你这孩子,从没离开娘这般长时间,当初让娘去明城,娘依你之言去了,你好歹隔上一段时日便给娘来几封家书,可等你来了陈国,却半点音信都无,也不知道写封信告个平安,担心死娘和你祖父了。”
柳氏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仪态,直接拥抱住沈琉璃,一声琉璃,饱含无尽的思念和忧虑,还有重逢的喜悦。一想到那些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日子,语气里夹杂了深深的埋怨,不管不顾地数落起沈琉璃,压根就没看见旁边沈茂拼命给她使的眼神。
对柳氏而言,眼前的小姑娘首先是她的女儿,而后才是陈国的皇后。
沈琉璃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虽然并没想起关于母亲的一切,但她却感受到柳氏对自己的爱护疼惜,她们母女的感情应该甚好。
她的眼眶涩了涩,顿时红了起来:“惹娘和祖父担忧,是女儿不孝!”
要不是被傅之曜欺骗,她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这么久。不过,现在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
柳氏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可不许哭,这么美的妆容,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柳氏从未同沈琉璃分别这般长,虽然她也很想哭,但倒底谨记今日是女儿的册封仪式。
沈琉璃仰了仰头,将眼眶里的湿意逼了回去,再转头看向沈茂这个爹。
虽然沈茂也是一副慈父的模样端看着她,甚至拿衣袖抹了抹眼睛,但他带给她的触动远没有柳氏的强烈,可能父亲比较威严内敛,又或许父亲后宅本来就不只她一个女儿,自然不可能像柳氏那般心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虽然沈琉璃有千言万语以及诸多事想问问柳氏,可害怕被傅之曜察觉出异样,知道她并没恢复记忆,便只是由着柳氏问她的状况。柳氏也没被喜悦冲昏头脑,知道当着傅之曜的面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便只是问了问她的近况。
傅之曜安静地看着沈琉璃和柳氏母女情深的场面,没有插话。
沈茂悄悄地瞄了几眼龙袍加身的傅之曜,曾经的质子已然褪去了当初的懦弱,脸上并无多少情绪,但那种上位者的气势,远胜于萧景尚。傅之曜分明没有看他,可沈茂却觉得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吉时将至,銮驾已备好。
短暂的叙旧后,沈琉璃便同傅之曜同乘龙撵前往大殿。
沈茂拉着柳氏退后了一段距离,悄声附在她耳旁说:“夫人,你有没有发现女儿跟以前不太一样?”
柳氏翻了个白眼:“没发现。”
沈茂自言自语道:“可能真是我想多了。”
封后大典在乾正殿举行,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两侧,原本殿内嘈杂议论不停,听得悠长的鼓声响了三下,这是帝王銮驾到了,群臣当即噤了声,整个大殿肃静无声。
帝王应先行至正殿宝座,皇后在殿前接受金册和金印,而后在百官宗臣的瞩目下一步步登上高台、与帝王携手并肩,接受朝臣的拜贺。
当傅之曜将沈琉璃扶下銮驾后,便先一步到了正殿。
沈琉璃捧着金印宝册,抬眸看了看高台上负手而立的傅之曜,不急不慢地踏上红地毯,于百官瞩目之下,缓步朝他走去。
一步步地,走向他。
待沈琉璃走到大殿前侧站定,礼部尚书上前,展开圣旨贺表,正要宣读贺表时,变故横生。
一行手臂缠着红绸太监装扮模样的宫人,不知从何处冲过来,直接攻向沈琉璃。
傅之曜瞳孔骤然一缩,赶紧往沈琉璃身侧掠去,替她挡了背后的攻击。
礼部尚书离沈琉璃最近,逃无可逃,眼看自己就要成刀下亡魂,却被新晋皇后拽了一把,手中金印当做武器狠狠地砸在刺客头上。
变故发生的太快,大殿顿时乱了起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私下逃窜,寻找庇身之地。武官则操起家伙,上前护驾。
禁卫军和暗影齐齐出动,很快便将刺客拿下。
傅之曜双眸阴鹫,抬手抽出禁卫军的佩刀,直指一名刺客,声音阴冷如鬼魅:“说!受何人指使,胆敢刺杀当朝皇后!”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黑衣人手持刀剑冲入殿内,这些人更像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招式狠辣,目标明确,他们不攻击其他人,也不刺杀傅之曜,只专注杀沈琉璃一人。
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沈琉璃身上,似乎她才是他们今日的刺杀目标。
沈琉璃穿着繁复沉重,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阻碍了她的手脚,索性被傅之曜和禁卫军护着,刺客一时半刻近不了她的身。沈茂见女儿被行刺,让柳氏躲好,反手便从刺客手里夺了一把刀就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入眼处皆是黑衣刺客与暗卫禁军短兵交接,刀光剑影,激烈厮杀,场面极其混乱。
沈琉璃嘀咕:“我何时得罪过这么厉害的仇家?”折损这么多死士,就只为杀她,不让她做陈国的皇后?
傅之曜握着她的手,沉声道:“无事,任何仇家,朕替你摆平!”
就在此时,柳氏目露惊恐,对着沈琉璃的方向大吼一声:“小心!”
暗处,陡然袭来数十道冷箭,皆是对准沈琉璃,从各个方向射向她。
傅之曜反手挑开就近的几支利箭,沈琉璃足尖快速移动,配合着躲避。如铜墙铁壁护着他们的禁卫军,注意力大多也停驻在沈琉璃身上,不断阻挡射向沈琉璃的箭矢。
傅之曜面色沉戾,神经紧绷,目光紧紧追随着沈琉璃,只顾着她的安危。
他突然意识到,他害怕她死,害怕她出事。
却不知箭矢中唯有三支偏离方向,悄然射向他,每一箭皆是致命处。
原来刺客真正要杀的是傅之曜。
破空袭向后背的两支,被叶风和钱富挡下。可还有一支直射傅之曜胸口,却无人发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但沈琉璃看见了。
那一刻,沈琉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何种心态,她是怕死的,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无私到以命相救,可当看到射向傅之曜的利箭时,她的脑子彻底空了,无法思考利弊得失,身体先于脑子反应一步,直接挡在了傅之曜身前。
红衣翻飞,如展翅的蝴蝶飞扑过去,鲜红的衣摆荡漾起缱绻的弧度。
噗嗤一声,箭刃穿透皮肉。
沈琉璃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她垂眸,怔怔地看着直插胸口的利箭,愣住了。
正中心脏,不偏不倚。
哦豁!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嘴里渗出鲜血,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
刹那间,脑中诸般影像疾速掠过。
她恍然想起,东陵城外,他也曾替她挡过一刀。但他运气好,只是划破了手臂。
显然,自己的运气不太好。
傅之曜惊愕不已。
他抱住她的身子,看着没入心口的利箭,只余箭头留在衣衫外。一瞬间,傅之曜头脑发昏,俊美的脸庞急遽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沈琉璃!”他的手在颤抖,嘴唇亦是哆嗦着。
她穿着大红的朝服,他看不到她身上的鲜血,但手触之,满是嫣红的血,灼得他心口狠狠抽搐了一下。
沈琉璃泛白的指尖轻动,而后痴痴地望着他的眉眼,虚弱地说:“傅之曜,我不欠你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对我的疼宠,对我的纵容,都是假的,可我总当成真的,但不管真也好,假也罢,我都不欠你了。”
喉中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心口疼地宛若炸裂。
没有葬身火海,却被一箭穿心。
不论如何,似乎都逃不开死这个结局。
濒临死亡的感觉侵蚀着四肢百骸,沈琉璃感觉自己手脚发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快死了。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傅之曜眸色一片猩红,疯了般地大吼,“太医,快传太医!”
各种兵器金属铁声交织在一起,仍在激烈厮杀,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过去种种,我……不欠你……”
她似乎想最后一次伸手摸摸他的脸,可刚抬了抬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眼里的光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