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吴阳侯孙万千和睢阳伯张汉清携子前来外,竟无第三家……
冷冷清清,着实让姜家人不适应。
顶着姜铎的骂,也要闹一顿寿酒喝,热闹非凡。
但是今年……
夜深。
老国公姜铎今日过九十二岁大寿,虽非整寿,但打天亮起,宫里的各色赏赐就如流水般送进赵国公府。
但今年姜家并未大办,早就放出风去,连酒席也不摆。
只是,也就如此了。
往年也曾有过姜铎发脾气,不让操办的例子。
唯一的亮点,就是下午申时,皇长子宝郡王李景、皇三子恪怀郡王李晓和皇四子恪荣郡王李时齐齐上门,代隆安帝祝姜铎生辰大吉,并带来了隆安帝的墨宝。
一串佛珠,一块汉朝虎符!
敬义堂上。
但即便如此,到了这一日,依旧是满堂满厅不请自来的元平功臣。
所以,姜铎这位九十多岁的老国公,才如同疯魔一般,用刀子将姜家这个庞然大物,先砍断四肢,到最后更是连传宗接代的物什都废了,圈了起来……
废了世子,可不就是废了“传宗接代”的东西。
姜铎长子姜保面色有些阴沉,坐在敬义堂上一言不发。
他如今身上只剩一个赵国公世子位,再无一官半职,被圈起来当废人在养。
不过,眼下他已经能明白其父姜铎的苦心。
这个时候,姜家在军中的势力,就实在太过显眼。
军权大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一种罪过。
除非姜家造反,否则没有任何一个新君能容忍这种军中巨头存在。
如今姜家所有势力都集中在西山锐健营,可眼下执掌西山锐健营的,却是老四姜平。
姜保这个世子,岂不就是废了?
不仅如此,姜铎先杀己,再杀敌。
从京城十二团营始,到兵部,再到九大边关军镇!
不管是不是姜家势力范围内,一个个元平勋臣,曾经跺一跺脚军中和驻军之地都要震颤三震的军中巨头,纷纷下马,失去了权力。
怨声载道啊……
至今日,姜家总算度过了大劫,可姜家积累的势力,却消失殆尽。
曾经遍布大燕百万军中的庞大权势,如今只余一个西山锐健营,全靠家中子弟支撑……
念及此,姜保看了看身旁坐着的二弟姜平,摇了摇头。
姜平才能平庸,在西山锐建营,还不如一些子弟干的好。
只是眼下姜保自身也不出彩,所以也断了训斥一番的心思……
正此时,忽地听到门外垂首而立的青衣小厮传道:“国公爷、四爷到!”
姜保和如梦初醒的姜平忙起身,迎上前去。
姜铎看起来比先前又老几分,不过神情却不似寻常老人那样木然,依旧活灵活现……
他先看了眼长子姜保,撇了撇早没牙的嘴,又看了看二子姜平,摇了摇头,然后叹息一声,坐到特制的大椅上,整个人如同镶嵌在一块虎皮大褥子中,老头儿哼了声,问姜保道:“今儿是老子的生儿,连宫里皇上都给我祝生儿,你们一个个都顶着一张死鬼脸,是给哪个看的?”
姜保忙道:“父亲,儿子非为此不高兴,只是今岁祝生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些。都是儿子们的错,儿子们无能,累得父亲这样年岁,还为了姜家存亡,受此委屈……”
见姜保自责的眼圈发红,哽咽难言,姜铎顿了顿,随即还是摇头骂道:“都是一群野牛**的玩意,老子原也没怎么指望过!不过,你在家里圈了这么久,装模作样读了那么长时间的书,就读出这个鸟德性来?”
姜保一张脸臊的无地自容,垂头无语……
被这样骂了一辈子了,或许曾经有过怨恨,想过这老不死的甚么时候才会死。
可到现在,几十年了,他都已经麻木了……
好在姜铎毕竟老了,精力不济,没有继续毒舌骂下去,老头儿挑了挑稀疏的眉头,撇嘴道:“你们懂个屁!来的人越少越好,老子巴不得一个都不来!”
四子姜宁看了长兄姜保一眼,见他不像是还要说话的样子,便开口轻声道:“父亲,可是咱们姜家的势力,的确已经缩减了太多,大不如前了。缩减的,不是一星半点。此次进京的宣德侯董家、东川候陈家那些人,如今执掌都中十二营,虽是父亲将他们从九边调回京的,但前些年长兴侯耿年和颍川侯傅连当兵部左右侍郎时,对九边苛勒的太狠了些,偏这些人处处打着孝敬父亲的名头……所以,这些人明面上对父亲尊敬,实则与姜家敬而远之。”
姜铎冷笑道:“不止耿年、傅连这两个蠢货罢?当初宣德侯董辅亲自上门求情,你们让人家连老子的面都见不到就打发走了,就嫌人家送你们的礼轻?狗攮的下流种子,你们真缺那点玩意儿?这会儿倒又抱怨人家不来了?”
姜保无言以对,姜铎也懒得再说甚么,道:“眼下声势降下来,是好是坏你们心里没数?”
姜保缓缓道:“自然已经明白父亲的苦心,只是往后再想恢复,却是难了……”
姜铎张口就想骂,最后看了眼长子鬓间的白发,瘪了瘪嘴,难得动了善心,没有骂人,只摆手道:“老子当年位列六大国公之末,何曾被人看得起过?军中之势,远不如现在,怎么就能撑起国公府来?你们若有能为,将来自然能再展开。若没能为,靠老夫留下的最后这点香火情,也能再保几十年富贵。行了,不必一个个垮起一张熊脸,老子还没死呢。别看你们比老子小不少,到底谁先死还说不定呢。去,将老大媳妇叫来,给老子按一按!”
……
荣国府,荣禧堂东三间小正房内。
王夫人快将眼泪都流尽了,她虽早闻“杀人诛心”四个字,但是从没想到,这一日会落到她身上……
当真是,痛彻心扉!!
如她们这样的贵族高门,不缺嚼用吃穿,平日里不就是活一张脸,活一份体面?
今日王夫人却只觉得一张脸丢尽,成为了任人耻笑的笑柄!
若非心中实在挂念宝玉,放心不下,她连死的心都有。
薛姨妈看着她抹泪,叹息一声劝道:“姐姐,可想开些罢,虽说让二房搬离荣禧堂,可我寻思着,似也没说让你们离了国公府不是?他说是让大房入住中路院,可回头又要送你们府的大老爷、大太太去甘肃镇,琮哥儿又要去学里,大房里哪里还有甚么人?只一个凤丫头,她是咱们的亲侄女儿,还不是和自家人一样?”
不提凤姐儿还好,一提凤姐儿,王夫人恨的差点咬断牙,怒道:“快别提这个小女昌妇,原还以为她也算是出身名门,虽打小没念过甚么书,可也该明白自尊自重,好歹知道些礼义廉耻!如今倒好,不以为耻,反倒像是做了多光彩的事!就差把滢妇二字刻在脸上了!
听听那畜生说的甚么话?神仙妃子,彩绣辉煌,要抢了去当压寨夫人,看她听了这番话时那一脸浪样!!
多少事,除了咱们娘们儿,再无外人知道,怎么就让那孽障知道了去?还不是这个滢妇说出去的?她也配姓王?如今仗着在东府里卖骚,倒猖狂起来了!”
薛姨妈闻言,叹息道:“姐姐,凤哥儿和琏二的事,孰是孰非,实在一言难尽。不过,寻常大家子里,这样的事原也不算鲜见,更何况你们这样的人家。真论起血脉来,蔷哥儿和你们快八竿子都打不着,早出五服了。当然,我也没想到,凤哥儿能这样豁得出去。”
其实薛姨妈还是能理解些凤姐儿的,原本嫁到贾家来,以为王夫人能是靠山,结果反倒成了更加压制她的人。荣府里谁最提防着大房?可不就是王夫人。
唯一能倚靠的夫君,又是那个样子,在外女票遍江南成为笑柄不说,在府里连他老子的小老婆也敢偷,偷完了反倒过来要杀凤姐儿。
一大家子里,除了贾蔷,也没哪个真向着她说话的。
当然,凤姐儿能泼辣到眼下这个地步,也是出乎了薛姨妈所料……
听王夫人又咒骂了一起子后,薛姨妈闻言,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道:“好姐姐,你又何必非同他过不去?你是皇贵妃的亲母,就凭这个,只要你不和他生事,他就得敬你一头。再者,如今山东那场乱子,林家老爷非但没倒下去,还愈发红火了,如日中天。蔷哥儿在宫里,也跟着愈发得宠,听说和五皇子快成亲兄弟了,我家那孽障听了,难受了好几天。眼见人家这样的声势,连延寿坊大哥那边,如今都指着他。姐姐,你同他过不去,图个甚么?”
王夫人闻言差点气笑,有些激动道:“我同他过不去?你何时看到我同他过不去?不过嘴上说过两句,便有些话说的不到,我到底是他的长辈,是皇贵妃的亲母,他就这样待我?再者,我为何同他过不去?还不是因为那畜生总是欺负宝玉!!林家那位也是黑了心了,他家那病秧子在都中养了六七年,就算养条狗也该喂熟了,林家父女倒好,得了好回了京,全成了那畜生的功劳,甚么好处都给那畜生,倒把宝玉丢到一旁!我能不气?”
在她想来,贾蔷身上如今的所有权贵禄位,合该都是宝玉的才是。
林如海当初把黛玉托付到京城来,一回头,竟帮着贾蔷狠狠欺负宝玉和二房,简直没良心到家了!
薛姨妈叹道:“这里怕就是问题的症结了,你因林姑娘她娘的干系,一直打心里不喜欢她。再加上……蔷哥儿知道了府上曾动过林家家业和嫁妆主意的事,又怎么可能与你和气?姐姐,到了这个地步,我劝你也别刚强着逆他,该顺着的时候先顺着,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宝玉、兰儿他们思量思量……”
王夫人隐隐绝望道:“那孽畜如今巴不得我们早死,若不是顾忌宫里还有一个皇贵妃,怕已经动手了,我又还能如何着想?”
薛姨妈摆手道:“此事终究还是要落在老太太身上,由她和林家老爷谈。林家老爷怕是如今唯一能治住蔷哥儿的人了,不过我劝姐姐,也再别起和他争斗的心。他连宰相公子都敢当街杀,你果真将他惹急了……”
王夫人面色变幻许久后,终究颓丧道:“我何曾惹过他……”
薛姨妈闻言又安抚了几句,虽看得出,这一回王夫人是真的害怕了,也断不敢再招惹说撕破面皮就一点脸面也不留的贾蔷,可是,她心里也没底,林如海到底会怎么说。
她隐隐觉得,恐怕林如海也不会偏向二房。
果真那样,荣府就彻底要变天了……
……
桃园。
草堂上。
一张长长的木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美味。
有烧烤出来的,有火锅煮的,还有炒菜烹饪出来的,和诸多凉拌的凉菜……
桃花果酿的酒坛在墙角摞了好高,晚饭开始后,疯顽了大半天的姑娘、丫头们,也不论身份高低贵贱了,混在一起吃喝敬酒,热闹之极。
因为先前又让湘云、探春、宝琴和几个丫头也唱了几句,后面更是贾蔷起哄着连宝钗都哼了句,唱罢,宝钗整个人如同煮熟了……
总之,似是坦诚相待一场后,大家关系又亲近了许多,大嚼海饮,很是痛快!
等吃罢,已经过了子时了。
好些姑娘困的都睁不开眼,不过提起洗温汤,又都振奋了精神。
山下统共八口池子,除了主子们分去四口外,剩下四口温汤池子,由丫鬟们轮流去洗。
山上还有两口极好的,原自然该是黛玉的,只是她不耐烦爬山,又不愿与姊妹们差异太大,更愿意和打小长大的姊妹们一同进退,所以反倒便宜了凤姐儿。
凤姐儿和平儿上回就霸占了一个,今日更是早早的将衣裳送了上去。
黛玉也懒得理会她许多,照例和宝钗、宝琴共一个大些的温汤池子,湘云和探春共一个小些的,迎春和惜春又是一个小些的,尤氏则和尤三姐还有可卿共一个稍大些的……
不过这一回,可卿却没和尤氏和尤三姐一道,而是被凤姐儿叫上了山……
……
篝火旁,众人大多散去,或洗温汤的洗温汤,或去睡觉的睡觉。
独贾蔷、黛玉和李婧还在。
贾蔷看着李婧皱眉道:“你如今这样,怎还好南下?先生身边有绣衣卫指挥使魏永在,又有二百御林军和数百绣衣卫,更不用还有咱们的人暗中护卫着。”
李婧看了眼蹙起眉心的黛玉,迟疑了下,还是说道:“爷,这两天京中各家都派了大批好手南下,虽说他们的动机极可能是截杀罗士宽、曹祥云和李嵩三人,好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不至于回京后咬出太多人来。可仍要防备有人狗胆包天,对林老爷不利。这一回,整个北直隶的绿林都惊动了,有人开出了十万两银子的暗花来,要取罗士宽三人的性命。还有……还有林老爷的,更是翻了一倍,整整二十万两银子……”
黛玉闻言,骇然惊呼一声,却听贾蔷笑骂道:“扯淡!十万两银子,果真有人杀了罗士宽,他去哪兑现十万两银子去?所谓的江湖绿林,不过乌合之众,谁要是傻乎乎的去兑银子,那就是在作死!你拿这个唬我?说说看,你到底想干甚么?”
李婧干笑了声,然后在黛玉瞪大眼睛中,咬牙道:“爷,咱们何不和绣衣卫指挥使魏永合作一回,将各家派去山东的人一网打尽!只要将这些人一口包圆了,往后咱们在京中行事,就要便宜的多。”
贾蔷皱眉道:“你老老实实的在京里待着,肚子没大多少,野心倒是大了几圈!你还想利用绣衣卫?绣衣卫指挥使魏永,你以为他是等闲人?我告诉你,眼下出京的人手,这一回十亭里至少有七八亭回不了京城!
你若带人一道去了,怕是连你都要栽倒在里面!你以为凭山东一件已经办妥大半,只剩收尾的案子,就能劳动皇上的爪牙头子亲自南下?京中眼下多少大事!
先生自然重要,皇上也舍得派魏永亲自来接。
可是没必要,果真担忧先生的安危,派一千士卒也足矣。
甚么狗屁绿林好汉,能打得过一千持戈甲士?
又何必劳烦魏永?”
李婧闻言骤然一惊,道:“爷的意思是说……”
贾蔷笑了笑,道:“乖乖的看热闹罢……小婧,趁着生孩子这一段功夫,你也好好沉一沉心。再提醒你一回,接下来二三年的时间,都不是我们施展的好时候。罗荣栽倒,又带倒一大批官员,再者马上半山公这些当世人杰就要回京了,接下来,是他们和先生的大戏台,还轮不到我们。别东想西想那么多了,往后闷声发大财,稳扎稳打的来!即便在江湖上,咱们也从不想着称王称霸,明白么?”
李婧闻言,长长吐出口气来,点头笑道:“我记下了……”又不甘的啧了声,嘟囔了句:“小瞧绣衣卫了,往后愈发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说罢,起身道:“爷和姑娘也早点安歇罢。”
贾蔷和黛玉起身相送,等李婧走后,二人又重新坐下,黛玉往篝火里丢了根柴,对贾蔷笑道:“小婧姐姐实在太能干了,都这样了,还想着称霸江湖!”
贾蔷笑道:“打小就充男儿养,少帮主嘛,所以江湖习气重了些。不过和你比起来,她到底还差点,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黛玉没好气嗔他一眼,道:“我聪明?我哪里聪明?许多时候,恨不得自己傻一些,不然还要装作听不懂,看不见!”
贾蔷闻言干笑了声,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倒是黛玉,看着贾蔷还带着伤的脸,反而心底一软,岔开了这个话题,轻声问道:“等爹爹回来了,你就不会那样委屈操劳了罢?”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贾蔷脸上还未消退干净的淤痕。
贾蔷笑道:“这算甚么委屈操劳?真正操劳的,是先生。”
黛玉摇摇头,没出声,只是看向贾蔷的目光愈发柔和。
贾蔷当初之志是甚么,她再清楚不过。
贾蔷甚至还写了话本儿故事……
可是,是她爹爹林如海和那位半山公为了酬志,为实现胸中抱负,才拉了贾蔷下水……
虽然如今许多人看来,贾蔷沾了林如海好大的光,但黛玉心中却始终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贾蔷不计辛劳危险,也不计得失的帮着林如海。
譬如这一次,更是如此。
她有些心疼的说道:“往后,总要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危周全才是。济世安邦,那是爹爹的志向。”
贾蔷闻言,哈哈一笑,伸手握住身边黛玉有些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用木棍挑了挑篝火,添了些柴,抬头看了看墨蓝的天空上繁星点点,他温声道:“林妹妹,你知道为何今夜天上有那么多星辰?”
黛玉被握着手,有些暖,也有些羞,担心让姊妹们瞧见了,她轻轻摇头。
贾蔷轻声笑道:“因为每一天,每一时辰,每一刻,每一息……我每多想你一次,天上便会多出一颗星星来。我日思夜想,想了你无数次,所以今晚,天上就布满了繁星。我也是忧愁呢……”
黛玉有些微醺,似是方才果酒喝多了,却还记得问道:“你忧愁甚么?”
贾蔷笑道:“我忧愁,等你一百岁的那天,我们再坐在这,点一堆篝火看星星时,夜空多半已不够用了呢。”
黛玉闻言,星眸闪亮,凝望着贾蔷,和他对视了许久后,方忽地抿嘴一笑,道:“好了,你可以上山了,我就不留你了呢。再熬下去,不定你还要说出甚么好听的话来!就会哄我!”
说罢,轻啐一口,笑着站起,扭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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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胡同,赵国公府。
当初姜家老三姜安能对外喊出“姜家军”这三个字后,就注定了解决此绝境唯有姜家自残一路可走。
若太上皇未驾崩倒也还好,可太上皇骤然驾崩,隆安帝这位“新皇”想要坐稳江山,巩固皇权,第一件事,必是要将军权拢在手里。
姜家对外放出去不办寿酒的消息后,果真就没几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