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还有林如海和贾蔷的舅舅一家,一双儿女在。皇上这是将贾蔷的性子吃的死死的,以贾蔷在意家人的心性,也断然没有谋反的余地。
其实谁都知道,贾蔷不会谋反,他在军中无人,在朝中无人,在士绅清流中也无人,他拿甚么谋反?
最后道:“虽说戴权亲自出面,带着中车府将人送回了国公府,并安排了千余人马保护起来,可仆担心,之前的德林号罢市行径,仍会发生。眼下秋粮正紧,若是耽搁了,很是麻烦。而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韩彬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张谷道:“公瑾,你怎么看?”
就是防备他浑来罢了。
这才多久啊,满打满算也没半年光景。
那个坚韧不拔,为了新政付出无数心血遇到无数挫折却始终斗志不减昂首挺胸的当世名臣,就苍老成了这般模样。
韩彬闻言,缓缓抬起头来,连眼睛都有些花了,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张谷,放下笔笑道:“是公瑾啊,老夫倒忘了,今晚是你值守……有事么?”
张谷神情变了变,今晚并非他值守,不过他也未纠正,迟疑了下,还是选择禀明,道:“元辅,出了些事。”
人呐,苍老也许原不需要许久,只一夜之间便可。
怕的不是岁月,而是心败了……
武英殿东阁,张谷进门后就看见头都快埋在几案上,拿着笔一笔一划认真在批改卷宗的韩彬,心头一酸,劝慰道。
说着,将中车府圈刘老实一家,造成春婶儿生死不知的事说了遍。
韩彬神情落寞而低沉,道:“至于贾蔷能落个甚么下场……君君臣臣,大义如天。谁还能逆天而行?他虽有大功于国,可到底年轻,行事恣意跋扈,屡破人臣底线,受宠而骄,目无君父。若是就此离开大燕出海,倒也罢了,如海也这般叮嘱他。可他若还是自大,想留在朝中……又怨得了谁?”
……
仆可惜的是,林大人就这么一个比亲子还亲的弟子,且对朝廷也立下殊勋,却难得一个善终。”
韩彬再度沉默片刻后,问道:“若德林号重新罢市,公瑾以为,朝廷该如何处置?”
张谷苦笑道:“不是朝廷会怎么处置,怕是西苑那边,就要开杀戒了!好在,眼下还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会停下来。想来是在等贾蔷回来,和皇上打擂。只可惜……”
除了左骧愈发得到器重外,张谷、李晗勉强能进言一二,而韩彬,则已经有不少时日是见不到天子的……
这大概也是韩彬愈发苍老的缘由之一。
“你说的没错,德林号若再关门罢市,天子会开杀戒。所以,德林号不会再罢市。”
“元辅,果真这般说?”
西苑龙舟上,一头白发在烛光照耀下有些刺眼的隆安帝冷冰冰问道。
张谷躬身道:“皇上,元辅的确如此所言。君臣大义,原就大于天。纵然元辅与林如海亲厚,也不会在大义上动摇。”
隆安帝冷笑了声,道:“不会在大义上动摇?朕看不是不会,只是不敢罢了。”
想起当日被逼着不得不杀荆朝云,隆安帝心中就起无名火,大感羞辱。
张谷心中却摇起头来,韩彬又岂是畏惧刀斧之人?不过这样一想,就有些疑惑起来,韩半山果真那样以为……
“张爱卿,朕的时日不多了。元辅此人,朕瞧着也老迈不堪大用。左卿虽忠义,只是头疾也是隐患。待扫清坷障后,军机处这幅重担,多半要靠爱卿来扛起。爱卿当负起托孤之重,莫失朕望。”
……
“皇上……”
张谷走后,左骧从殿后出来,恭敬一礼。
隆安帝指了指座椅,道:“都听到了?”
左骧颔首道:“张大人的确是忠敬之臣……”
隆安帝闻言冷笑一声,道:“忠敬之臣?忠敬之臣当日会与那几个一道逼宫于朕,迫朕立李暄为太子?李暄是何德性?彼辈不过要寻一泥塑傀儡,任其摆布罢!”
左骧听闻此诛心之言,迟疑稍许,缓缓道:“皇上,元辅等或有私心,但此私心绝非悖逆反叛之心……”
隆安帝近来几乎听不到逆耳之音,一旁的戴权和熊志达原以为天子听闻此言会大怒,却不料隆安帝目光反倒柔和下来,看着左骧道:“爱卿果为忠臣。朕何尝不知,他们是为了新政,害怕荆朝云起复,会让新政功亏一篑。可是,这群所谓的忠臣却忘了,天下先有朕,之后才是新政。若无朕,何来新政?他们本末倒置,忘了人臣本分,哪里还配得上一个忠字?尤其是林如海,朕真是瞎了眼!”
左骧颔首道:“皇上目光如炬,识别忠奸。林如海所为,的确有负皇上隆恩。贾蔷所为,更非人臣之道。待其归京后,当严惩以正国法皇威。”
隆安帝“嗯”了声,道:“入京之时,便拿其问罪。左爱卿执掌刑部事,就由你来领头,汇合三司会审,抄家拿人,明正典刑罢。”
左骧闻言心头一震,这还是第一次,从天子口中得知对贾蔷的处置,他躬身礼道:“此臣之本分事。只是不知,若其不归又当如何?再者,德林号其他产业皆可查封抄没,海粮事务朝廷也可接手过来,十三行乃天家南海内库,只会比贾蔷做的更好。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小琉球那支水师……”
隆安帝高深莫测笑了笑,道:“德林号在朕的大燕搜刮无数百姓上岛,朕又岂会没有准备?爱卿只管办你的差事就好,待尽诛奸邪后,爱卿当为元辅。”
……
隆安七年,九月初七。
官道上,百余身着中车府番卫衣着的卫士,押着五驾马车,沿着官道往神京方向进发。
原本走水路要舒适的多,只是不知出于何故,这些人选择自官道前行。
好在,今岁少雨,一路上未遇到多少泥泞……
当头一架马车内,贾母神情憔悴的半倚在车壁上,双目无神。
在她身旁,坐着的宝玉,比她看起来更衰……
鸳鸯有了身子,自然不可能同车服侍。
马车里坐着的是琥珀,见贾母嘴角发干,便拿出茶壶和茶杯,倒了一杯茶出来,送到嘴边道:“老太太,吃一口茶润一润罢……”
贾母啜饮了口后,眼睛里就落下泪来。
她享了一辈子的清福,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且和吃苦比起来,受到的惊吓更让她夜不能寐,战战兢兢……
这哪里是要封王,分明是要抄家灭族的动静呐!
琥珀见之劝也劝不住,一旁宝玉忽道:“老祖宗又何必悲伤?且听我云: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贾母闻言唬了一跳,顾不得落泪宣泄苦闷,忙坐起看向宝玉,就见他一张大脸上满是大彻大悟,贾母抱住宝玉就开始“心肝肉”的哭叫起来。
琥珀在一旁看着,也难过的落下泪来。
外面的中车府卫士自然听得到里面的动静,只是却无人停下来询问发生何事。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也会停,毕竟他们奉命是完好无损的带回京,果真出了甚么差池,他们也不好交差。
可后来发现,这孙贼实在是太矫情了,动辄招惹老太太哭一场,到后来也就充耳不闻了……
第二架马车上,薛姨妈也在哭,她也怕啊。
尤其是马车里薛蟠还半躺着,此刻即便再瞧不上花解语的出身,可看着花解语无微不至的伺候着她和薛蟠,薛姨妈也认命了。
只是她认命又有何用?
这次被押回京,不定有甚么下场。
薛蟠被她哭的心烦,吵吵道:“妈,哭哭哭哭哭,你哭有甚么用,哭的人烦也烦死了!”
薛姨妈闻言大怒,骂道:“要不是你这畜生,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薛蟠心里虽也怕,嘴上却不服输,道:“落到甚么地步?你没听人说,这是蔷哥儿要封王了……”
“封阎王罢!”
薛姨妈又落起泪来,道:“你这孽障比猪还蠢,人家躲在天边享福受用,自不会回来。只咱们替他受死,等一家死没了,连家业都成别人的了……我倒不要紧,这把年岁没了也就没了,可你这孽障,如今连个后也没留下呐。”
薛蟠闻言也有些后背发凉,却还是摇头道:“我信蔷哥儿,断不会丢下咱们不理。说不定,眼下救咱们的人就要到了……”
连他也看出,这一回回京,凶多吉少。
听他还在做梦,薛姨妈气的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喘息啐道:“呸!到这会儿了,你还做你娘的白日……”
“梦”字未出口,忽地一阵“咻咻咻”凄厉的破空声陡然响起。
随即,就是中车府卫士的惨叫声和惊马声。
车队大惊,薛姨妈、薛蟠等也纷纷面无人色。
然而骚乱却并未持续许久,也许这场袭杀太过出其不意。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后,就听一道声音从外传来:“宁国麾下赵师道,请老太太大安!”
前面贾母马车内还没动静,薛蟠脸上的惊惧就一扫而空,哈哈哈狂笑起来,一把推开车窗,露出好大一颗脑袋探出去问道:“这位兄弟,蔷哥儿呢?我兄弟蔷哥儿来了没有?”
说完才发现一地死尸,唬了一跳,却仍强撑着。
赵师道微笑道:“今儿九月初七,算算日子,国公爷应该快到京城了。国公爷命我等,先送太夫人并姨太太和姨奶奶们南下。”
……
“元辅,歇歇罢。”
眼下的天子,和受伤前的,完全是两回事了。
如今隆安帝甚至开始冷淡起军机处来,许多事,直接由中旨明发,天子金口,一言而决之。
张谷长叹息一声,道:“仆还能怎么看?天子近来,先后派了忠勤伯杨华去了粤省,赵时远和靖远将军孙诚去了扬州,两广总督那边也得了密旨,福建、浙江水师奉命严防小琉球方向。甚至连金陵那边都派了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