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将贾母送给王熙凤的教养嬷嬷借给贾雨村教导贾太太娇杏。没两日那嬷嬷便传话出来, 若非她拦着、昨儿贾太太怕是会买下一位卖身葬父的姑娘。
薛蟠拍案:“能不能有点创意!葬母葬兄不行么?”不禁有些头疼郝家实力依然强大,不搬倒李太后根本灭不了。办砸了凌波水舫的差事却依然没什么□□烦, 想来李太后早年必立过什么极大的功劳。
没两日, 那个没创意姑娘被管事买进贾雨村府中。教养嬷嬷与薛家商议后,趁机教导了娇杏些话。又过了两日, 趁那姑娘还在厨房做小丫鬟、没机会见贾雨村的面,娇杏随意寻了个错把她打发出去。小姑娘可怜兮兮提着小包袱在后门站立了会子,欲往前门绕过去。走了不足百步, 迎面来了辆马车, 把她捞上车就跑。
张子非故技重施,告诉这姑娘屠狗小姐已烧掉了她的来历,并愿送她个好人身份放她自由。她踌躇不愿, 道:“如今这位贾太太也不过是个丫鬟出身罢了, 我样样强似她。”
张子非道:“我不是帮你, 也不是帮贾太太, 我只是想坏你上司的事。”
姑娘道:“纵然没有我也还有旁人。”
“无碍。”张子非道, “那就以贾大人为饵, 看看能钓到几位姑娘,看他们手里有多少美人能往这儿塞。”遂命人将此女送去云南大理府, 然后随便撂在大街上。
这姑娘连声说:“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张子非淡然道:“来不及了。”
姑娘欲哭无泪。随即被人送走。
另一头,因疏忽了个细节,锦衣卫的镇江行动被神断贾雨村直接拍灭, 几个人许久没回过神来。贾雨村绝不可能是义忠亲王余孽。甄瑁寻薛蟠打听过何故帮贾雨村造势。原来是因前几日贾雨村大肆宣扬了小和尚的几首新诗, 薛家投桃报李。想来想去, 只能怨运气不好。许公公不知从哪儿得知此事,大笑不止。好在朝廷也没给期限,众人重新商议下回计策。
谁知没过几日,魏慎收到家中的信鸽,大惊失色——他爹说,太上皇欲调他回京,原因便是孽党给镇江乳母嬷嬷去的那封信。魏慎手下有内奸,然他查不出来,足见灯下黑得厉害。需另换旁人替下其职,重新筛查金陵的锦衣卫们。
魏慎后脊背发凉。老圣人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知自己身边有人监视,且随时回报京城。一时间他倒也说不上难受,只是茫然。乃独自离开家门袖手而行。
忽然,一辆平平无奇的青顶马车驶近其身旁,车夫戴着大斗笠。魏慎侧头张望,只见车帘子轻轻掀起,里头坐着个老头。模样平平无奇、衣裳平平无奇,乐乐呵呵犹如满大街跑的二大爷。魏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马车停下,那老头微笑道:“要不要上来坐坐。”魏慎躬身行了个礼,一言不发上了车。马车慢悠悠朝前跑去。
魏慎望了老头许久才喊:“大伯父。”
原来此人便是先锦衣卫指挥使魏德远。老头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大一口,摇了摇问道:“喝酒么?”魏慎接过也吃了一口。魏德远摇头晃脑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魏慎沉声道:“侄儿还没死。”
魏德远笑了。“你大概压根不知道自己何故会被调离江南。”
“侄儿也未必会调离江南。”
“觉得自己走背运?”
魏慎不言语。
魏德远一叹:“你就是觉得自己走了背运。哪有那么些背运给你走。老圣人调你回去乃数因并发。”
魏慎抬头:“求大伯父指教。”
“锦衣卫可以趁抄家灭门之机私藏财物,私藏许多皆无碍。然你收不得郝家的银子。魏家与郝家若联手,万一遮住老圣人的眼呢?”
魏慎默然良久。“那事儿从头到尾都没经过姓郝姓李和姓魏的。”
魏德远拍大腿嗐声道:“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自己并非错在事情败露,而错在不该做。”魏慎不语。“你还将端王府勾搭孙家的事儿告诉四皇子。”
魏慎皱眉:“侄儿不明白为何暄三爷忽然会去了泰兴。”
“勾搭孙家的本来就不是暄三爷。”魏德远道,“人家就不能有旁的青年才俊么?孙家与皇后关系匪浅。若暄三爷自己去,必无功而返。”魏慎又不言语了。魏德远摇头。“暄三爷去不去泰兴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可掺合凤子龙孙之事。因没娶着暄三爷的母亲,你总想寻他老子些麻烦,下手极狠。他是尊你是卑。他们父子兄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动一动便是以下犯上。”
良久,魏慎低声道:“还有么。”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许公公打出一身伤来。他与老圣人何等情谊?他乃先太子心腹,竟能好吃好喝活到如今,想也当知道你必惹不起他才是。”
魏慎冷笑两声:“还有外头那两本戏,佛殿缘、团圆玦,想必是大姐姐之作?老圣人心中起疑,不敢留我在京外。”
魏德远喝了口酒。“我方才说的那几样,每一样都够你死无葬身之地。你琢磨琢磨为何你还能活着。我和大丫头若死了,你也就没用了。”
魏慎神色复杂,微微垂头。
“郝家根基太浅。虽有本事,难免疏漏。世上不知多少个郝家曾经兴旺,皆因各色缘故衰败。兴起前没人留意,兴起后有人盯着寻错儿。能大浪淘沙留下来的,皆什么都经历过了。”魏德远乃看了侄子一眼,“裘家便是留下来的。此事你岳父本可以替你扳回。你竟弄出外室子来,故此他袖手不管。”
又默然许久,魏慎咬牙道:“当年我就不愿意这婚事。”
魏德远瞥着他:“当年你为何不跟你老子抗到底?你若咬死了不娶裘氏,你老子还能绑你入洞房不成?”
魏慎霎时掉下泪来。“我……后悔了……一辈子。”
魏德远递给他一块手帕子,魏慎接了拭泪。魏德远悠悠的说:“我知道你和你老子都怨我最疼大丫头,把你们兄弟撂在脑后。大丫头惹的祸事可比你们多。”他顿了顿,“大丫头替史家那小子顶了死罪,一声都没吭过。你连不愿意退婚都只敢自己藏着哭。论才学,你与大丫头不相上下;论志气,她强出去你太多。少年时的志气之分,到了你们如今的岁数渐渐成了眼界之别。”乃看了他半日,“慎儿,你记住。守业远比创业难,蛰伏亦可韬光养晦。”乃命马车停下。
魏慎向魏德远深施一礼,下了车。乃望着车夫道:“大姐姐好久不见,再见。”
车夫伸手压了压斗笠,扬鞭催马而去。
车夫正是夏婆婆。过了会子她问道:“大伯,慎兄弟还有出头之日么?”
“九成没有了。”魏德远笑眯眯道,“方才我给他的那块帕子是五十年前老圣人给的。”
“啊?定情信物么?”
“臭丫头!混吣什么?”
“顽笑顽笑,大伯莫生气。”
魏德远翻翻眼皮子。“他既见过我,少不得告诉你三叔,并拿帕子给你三叔瞧。你三叔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必会将帕子送到老圣人跟前去,示意他们爷俩赤胆忠心毫无隐瞒,我这个老头子不把老圣人赏的东西放在眼里、随手就给侄子。”老头嘿嘿两声,“老圣人岂能与他们想的一样?”
夏婆婆笑了:“老圣人必愈发相信我戏里说的,魏家兄弟业已‘相逢一笑泯恩仇’。再有,三叔也少不得把今日之事细说详尽。老圣人一听,大伯随身带着他五十年前给的帕子——”
“再胡言乱语我要打人了。”
“伯父息怒,侄女不敢了。”
“哼!”
马车一路驶到天上人间门口,夏婆婆招手引门子近前,乃道:“我们家老爷姓夏,有事要见不明师父,让他过来。”
门子打量了马车几眼,恭谨道:“小人这就去,大娘稍后。”
他才刚转身,车帘子一掀开,里头魏德远含笑道:“这小子倒好,极规矩。”
门子只觉身后目光灼灼,不禁回身笑道:“老爷这架势,小人不敢不规矩。”
魏德远纳罕道:“我有何架势?”
门子道:“您若金车玉作轮,浑身貂裘锦缎,前前后后立着十几个美人丫鬟、持刀的狗腿子,未必能见着我们东家。或是寻常车马衣衫,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亦见不着。”魏德远摇头而笑,撂下车帘。
不多时,薛蟠来了。不待说话,夏婆婆径直道:“上车。”薛蟠二话不说上了车,马车立时跑动。薛蟠一个趔趄好些没站稳。
乃望着魏德远合十行礼:“魏老爷子好。”
魏德远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道:“坐吧。”
“多谢老人家。”薛蟠端正坐下。
魏德远乃道:“我那侄儿要进京任职了。”
薛蟠松了口气。与魏慎结下私仇的熊猫会三当家朱大郎安全了许多。遂扭头喊道:“夏婆婆,还是您老有本事。谢谢啊。”
魏德远歪靠着引枕。“小和尚,你倒是不觉得奇怪。”
薛蟠道:“其实吧,令三弟和魏慎大叔皆不合适做这行。往常也许是没人盯着他们寻错儿。如今有夏婆婆盯着,很快就栽了。”
魏德远微惊,半晌笑道:“这话与我方才对慎儿说的差不多。”
“常理嘛。”
“虽是常理,你这个岁数少有人懂。”
“哦,长辈告诉我的。”
魏德远点头。“他二人何故不合适做这行?”
“太私。情报部门比其他职位更忌讳公器私用。若被别国细作钻到空子,说不定会亡国。”比如后世的东瀛女特务。
“嗯。他俩公器私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老圣人早就知道。”
“那大概是因为小打小闹没影响到正经差事和老圣人的心情。”薛蟠歪靠在车厢另一头,与魏德远来了个角对角。
魏德远“嗯”了一声。半晌问道:“依你看,何人能做锦衣卫指挥使。”
薛蟠想了想:“与天子二人皆真心实意为对方着想、真心实意信任对方。”他比了个手势,“双方。”
“天子岂能为旁人着想。”
“那他就永远得不到合适的锦衣卫首领。”
默然良久,魏德远忽然说:“小和尚,若你想扶持暄三爷,当如何。”
薛蟠一愣。“额……您老这话也直言不讳了吧。”魏德远含笑不语。薛蟠托着下巴琢磨半日道,“首先要有个足够大的功劳。军功。可眼下没有什么仗好打。打倭寇是苦劳不是功劳。必须得是领土扩张。端王人在辽东。辽东左近除了几个绿豆大的小部落,就是俄罗斯和高丽。俄罗斯领土太大,与欧洲诸国的联系千丝万缕。宗教既强、贵族也乱,眼下打不划算。还不如等彼得三世上位后再做打算,让他们内斗。那就只剩高丽。打高丽从陆地动手很难打,得从海上动手。那就得联合南安郡王。”
魏德远忽然插话问道:“为何得联合南安郡王?”
“别的水军大将肯跟三爷合作吗?他们纵然想捞从龙之功,也该选太子或是二皇子四皇子什么的。霍王爷与李太后娘家有仇,三爷被魏慎坑,魏慎跟郝家结盟。郝家背后立着嘿嘿嘿。”
魏德远挑眉。“你接着说。”
“魏老大人知道司徒瑛吗?”
“萧瑛公子?”
薛蟠点头。“他不肯当世子,再三求忠顺王爷帮他开个后门去打仗。”
魏德远细看了他半日,肯定道:“你知道忠顺王府是做什么的。”
“知道大略。”
魏德远嘴角微微勾起。“怎么知道的。”
“猜的。”
魏德远诧然。“怎么猜的。”
“忠顺王爷那个天下第一懒蛋竟然对皇宫内部和诸位王爷的事儿清清楚楚,却连官员当中最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
魏德远终于动容,深吸了口气:“见微知著,一叶知秋。不明师父,你这般人物我老头子这辈子也只见过两个。”
薛蟠眨眼:“另一个是谁?”
魏德远摇头不语。薛蟠耸肩。安静良久,魏德远问道:“瑛小爷当真是王爷之子?”
薛蟠点头:“亲的。”乃叹道,“可惜了天生将才,太子未必敢用。”
魏德远哈哈大笑,问道:“大丫头,暄三爷敢用瑛小爷否?”
马车前夏婆婆笑道:“敢用。为何不敢用?这些人里头也唯有他敢用了。”
薛蟠微微一笑:司徒暄底子太薄。他若忌讳人才的身份,轮到他手里就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