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随口说了个粉头的家境来历。裘良皱眉道:“那个叔叔叫什么、哪里人?如今功名如何?”
“这个贫僧哪里知道, 我就知道这件事儿。”
老鸨子早已擦干净眼泪,除了眼圈儿微红、跟没事人似的。上前道:“姓俞,就是前朝名将俞大猷那个俞。排行第三,湖北江陵府人氏。功名就不知道了。”
毕得闲闻言也皱起眉头:“今年新科进士里头有个叫俞进茂的, 可巧就是湖北江陵人。该不会那么巧就是他吧。”
薛蟠神色一僵:“不会吧,就那位俞三爷的德行还能中进士?孙溧都没中。再说他中秀才也只四年前的事儿。科举哪有那么容易。”
裘良道:“世间巧事也不少,问问你们那位俞姑娘。”
薛蟠点头, 向老鸨子道:“去卢大掌柜那儿查查……算了, 贫僧自己去。”说着站了起来, “二位大人稍后。”毕裘二人点头。
这位俞姑娘可巧就是红嫣。薛蟠方才忽然想到, 昨儿宋捕头来打过招呼,今天他已去扬州接宋真真了。当日张老太君游瘦西湖,陪着元春去的就是她们两个。日后真真进了京,难免要时不时说起那件事, 也难免得提起红嫣的名字。这个毕得闲满肚子都是心眼。若被他知道俞姑娘的名字跟当日薛家小姐的名字相同,必定起疑。
到了卢慧安办公室一查,红嫣她爹名叫俞进奎。薛蟠当场当机。慧安遂问怎么回事。薛蟠低声道:“红嫣那个心肝子黑成焦炭的三叔, 八成中了进士。”
慧安一愣,骂道:“主考官瞎了眼。”
“先别告诉她。”薛蟠想了想道, “裘良既知道了, 少不得搅乱他的前程。那狗东西若做了父母官, 百姓还不定怎么遭殃。”
慧安哼道:“说得就跟换别人做父母官百姓不遭殃似的。”薛蟠假笑两声走了。
乃灰着脸回去告诉两位大人。裘良面沉似水。毕得闲点头:“晚生知道了。”
薛蟠道:“万一俞进士只是碰巧也叫俞进某呢?进这个字百姓家常用, 说不定江陵那边俞是大姓。”
毕得闲道:“晚生安排人查去。”
裘良苦笑道:“方才毕大人说, 这位俞大人前月初刚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薛蟠骂了声国骂。“可知才学与良心毫无瓜葛。”过了会子, 越想越不痛快。“什么鬼人挑的庶吉士!林大人那样的才是庶吉士呢。他丫的也配!”又过了会子,还是忍不住。“这种货色若当了天子近臣,成日还不定在皇帝耳边说些什么。”
裘良有些好笑,道:“总算发现得早,强似他日后危害朝廷。多谢,我这趟江南可算没白来,回去可以交差了。”薛蟠哼哼两声。
二人告辞。
毕得闲当即派手下前往快马赶往江陵。虽没问那位粉头俞姑娘是那个村镇的,新科进士俞进茂自是无人不知。寻到他老家,果然看见一个大石头牌坊,上头清清楚楚四个大字:範峩无双。再一打听,村中老妇抹了两把泪。说这俞姑娘乃俞大人嫡亲的侄女、其二哥之女。因定亲的男人病故,独去镇上的大庙给男人烧香。不曾想遇上黑心的拐子,抓了她丢上马车就跑。后卖与人牙子送到江南。人牙子欲卖她进青楼,俞姑娘誓死不从、一头碰死。这哥们听罢好生感动,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急急的跑回金陵。
裘良一直等着没走,闻讯十分失望——他也巴不得是凑巧。
经此一事,毕得闲对薛蟠的疑虑倒敛去了些。乃告诉裘良道:“早先我觉得,这小和尚过于明白。依着他的岁数,哪里来许多阅历?如今才知,他开的那妓馆竟可遍阅人生百态。倒是说的过去。”
裘良道:“不止妓馆。僧人里头亦多是遭际坎坷者。”毕得闲点头。
裘良遂带着宋捕头等人启程返京。宋真真跟着同去。临行前姐妹们设宴送行。宋真真虽万般不舍,终究还是走了。
锦衣卫的鸽信比裘良快得多,京城没几日便收到消息。都察院两位御史登时上了折子,参奏新科二甲进士俞进茂假立牌坊、浑水摸鱼,这般品行如何能做朝廷命官。俞进茂做梦都没想到区区小事竟会被御史得知,吓得手足瘫软,半个字都没敢否认。圣人勃然大怒,随即将之革去功名、踢出翰林院。
司徒暄觉得此事有趣,顺手写在鸽信中;魏德远又顺口告诉了薛蟠。薛蟠嘻嘻一笑,乃问道:“三爷在京中这么久做什么呢?”
魏德远道:“帮惠太妃做件事。”
薛蟠看了魏德远两眼,老头没说话,薛蟠也就没再问了。
回到天上人间,薛蟠悄悄把红嫣喊来,告诉她:“你三叔本来非但中了进士,而且当了庶吉士。”
红嫣挑眉:“本来?”
“你老子给你做的那个假贞洁牌坊,範峩无双,不知怎么被都察院的御史知道了,参了他一本……”
话未说完,红嫣已开始哈哈大笑。薛蟠陪着笑了半日,又说:“厨房那个高姑娘,她家和前婆家竟然真的抬着空棺材回去埋了,痛哭发丧好不悲凉;还埋在婆家祖坟、墓碑上冠婆家的姓氏。也真的请了石匠给她修牌坊。前几日贫僧派人去瞧了瞧,已修好一大半。跟你商量下,要不要干脆把‘範峩无双’这四个字也送她前婆家算了。好歹还显得稍微有点文化。难不成真的写恭喜发财啊。”
“成!”红嫣嫣然一笑,爽利道,“原本就不是我想出来的,慷他人之慨我为何不答应。”
“多谢。俞姑娘真大方。”
薛蟠遂派人冒充识文断字的先生,将四个字送给了那家子。十几日后,全新的“範峩无双”牌坊赫然耸立于金陵城西郊,数百年后成了著名旅游景点。
而原本想拿俞进茂来交差的裘良此时人还在船上,都城遥遥。
京城还出了点儿别的事。
据前方八卦记者孙溧爆料,萧四虎大侠又灰溜溜的回了忠顺王府。王爷气性上来,闭门不许他进去。萧四虎遂命萧瑛上街头饭馆买了只红烧的大猪蹄子送给王爷。王爷非但没吃,还喝令丢出去喂狗。有个长随不怕死的说,狗不能吃太咸的东西。王爷遂命施给乞丐。才刚端出门,又让拿回去。不多时,萧大侠回府了。
阮才人的“母亲”和保龄侯史鼐夫人认了表亲,阮才人算史家的亲戚了。认都认完了史家才派人告诉贾母。贾母急得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招娘家侄子来训话,阮才人骤然升了贵人。贾母不由得迟疑起来。
林皖闻讯急忙赶到荣国府,告诉贾赦贾政:“舅父,岳父,过些日子圣人要下道旨意。后宫妃嫔们家中若能修建别院,可请女儿回家省亲。说白了就是看谁家有钱修得起华庭豪苑。接驾的事儿自然极有脸面。阮贵人着急认亲,必是因为她身后的那位不想再出这笔钱了,寻个冤大头。到时候阮家少不得跟史家要钱,史家也少不得跟咱们几家要钱。王薛两家铁定半个字儿不会出的。史家还欠着国库银子呢。”
这哥俩听罢一想:哪个蠢货敲锣打鼓的往外花钱,皇帝肯定恨不得当场下旨抄家。遂连声赞“贤甥是个明白人”、“贤婿言之有理”。其实心里都想着,此事必是太子告诉他的,哈哈哈我这外甥、女婿前途无量。
正说着,贾母派鸳鸯过来请二老爷说话。贾赦哼哼了两声。
贾母果然是欲商议阮贵人之事。贾政忙打发屋中服侍的人出去,凑到贾母跟前低声道:“元儿姑爷方才正说这事儿呢。太子使人提醒他,圣人欲试探哪个妃嫔家中分明富裕、却赖着欠国库的银子不肯还。”
贾母大惊:“如何试探?”
“修得起别院的,妃嫔可回娘家省亲。接驾之事花钱如流水。”
贾母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咬牙道:“谁家肯舍如此大的脸面呢。”
“可不是。”
贾母斟酌再三,将鸳鸯喊过来吩咐良久。贾政皱眉道:“老太太这是预备派她去?”
“不错。”
贾政默然。
贾母道:“难不成你去?”
贾政眼角一跳:“老太太说笑了。自是老太太做主。”
鸳鸯遂走了。荣禧堂那头贾赦已打发人去隔壁东府喊来贾蓉,悄声叮嘱了半日。自然贾赦也是直言“太子告诉的”。其实此事太子本尊都还不知道呢。
鸳鸯到了忠靖候府,说老太太有要紧话独说给二位侯爷。史鼎忙打发人去请弟弟。不多时保龄侯爷到了,下人回避。
鸳鸯乃行了个礼,正色道:“老太太说,二位侯爷要认亲戚,她管不着。横竖她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只是此事与贾家毫无瓜葛。过些日子那位阮贵人若有要明着使的大笔银子开销,史家只管自己想法子送,贾王薛三家是一个铜钱都不会出的。二位侯爷莫忘了,史家两府还欠着国库共计七十五万两银子呢。虽说都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家里使,也得看皇帝愿意你怎么使。”
半晌,史鼎问道:“老太太此言何意?”
鸳鸯道:“老太太只说了这些话。”
史鼐又问:“什么大笔银子开销?”
“奴婢不知。”
二位史侯爷面面相觑。
没过多久他们便知道了。宫中传谕,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团聚。这“重宇别院”四个字换而言之便是“花很多钱”。史家哥俩大惊:姑母是如何提前得知的?
贾敖当日下午便兴致勃勃来商议省亲了。史鼐自然不敢胡乱答应给钱,史鼎更不敢。贾敖欢天喜地说了半日,史家兄弟皆不肯松口,只说“我们府里还欠着国库银子呢,岂能奢靡?”
无奈,贾敖又去了荣国府。他想着,荣国府总不欠国库银子吧。谁知贾赦给了他一个字:穷。
贾敖急了:“赦大哥,娘娘省亲是多大的脸面!”
贾敖眯着眼道:“要拿钱换的脸面,我不要。圣人也没说每位妃嫔都必须省亲不可,不省亲并不会获罪。哦,你大侄女昨儿还去静慈庵探望太子妃娘娘了。娘娘身子骨儿又康健了些。”
贾敖愣了:“太子妃不是出家了么?”
“那是身子不好才借的佛缘。若好了,保不齐还俗呢?”
贾敖这才明白,贾家怕是已是站到太子那头去了。阮贵人纵然日后生下龙子,贾家也不会支持。
他们虽没拉到赞助,别人家却是有钱的。多名宫妃娘家开始踏看地方、采买物什,动手快的已经开始修盖省亲别院。此时才有人发现,几个起先不大惹眼的商行皆早早囤积木方石料,如今少不得水涨船高猛赚一笔。薛家虽亦有这些铺子,却是毫无预备,白白错过一拨笔商机。不过他们的管事暗暗将这些暴发户的名头记下。
宫中皇后近日有些纳罕。阮贵人忽然对自己大献殷勤,连个缘故都猜不出。偏惠太妃打发了个太监过来说,想再要几个擅琴技的女史去服侍。
皇后笑问:“太妃娘娘要开戏班子不成?”
“那倒是不。”这太监道,“前阵子不是弄来四位琴弹得好的么?今儿天气暖和、日头舒服、猫儿也乖巧花儿也香。她老人家心情好,一口气悉数放出宫去,还赏赐嫁妆让她们赶紧挑个好人家嫁了。让奴才来回皇后娘娘一声。只是话都说完了,人家头也磕了恩也谢了,她又想起从明儿起便没有人弹琴了。遂想再要几个。”
皇后略有些为难,道:“她老人家真真大方。也罢,本宫知道了。这就帮她再挑几个。”
“谢娘娘。”
皇后吃了口茶忽然问道:“本宫记得她老人家素日不大喜欢丝竹的,怎么这几个月忽然喜欢起来?”
太监笑道:“惠太妃上岁数了,睡眠不大好。二王爷府里的暄三爷是个孝顺的。前两年从江南得来的偏方,说听听琴曲能助眠,比安神药、安神香都强些。是药三分毒,能不使还是不使的好。这几位姑娘平素也没什么事,只在太妃睡觉时弹个柔和些的曲子就行。”
皇后哑然失笑:“原来是为了这个。”
太监叹道:“皇后娘娘年轻,自是不明白的。老人家能睡个好觉已是天大的福气了。但有一剂药管用都好。”
“说的也是。本宫近日也睡的不大安稳,晚上也使人弹个琴试试。”
遂重新选了四位擅琴的女史送去惠太妃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