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顾之明打听郝五真实身份。郝五看了他半日, 嗤笑一声随口道:“我祖父叫王大鸿。”
因昨晚顾之明已告诉十三今儿他会跟郝五好生商议,大早上十三、小朱和薛蟠三个已坐在隔壁屋子等着偷听, 闻言与顾之明同时吸了口气。
多年前, 因副将王大鸿畏敌不前、贻误战绩,边关输了一场大仗。将士阵亡有八千余人, 其中包括史湘云的祖父和父亲。王大鸿及其三子阵前斩首,朝廷下令满门抄斩。从没听说王家家眷竟没死!
守着薛家与忠顺王府中间那座宅子的王芙蓉姑娘,正是王大鸿的孙女。如此看来, 她与郝五乃堂姐妹。因王家在老家和边关都有人口, 她俩分居两处没见过。后都被挑选进了泰兴大庄子,却不知对方是谁。
顾之明思忖片刻问道:“你祖父可冤枉。”
郝五道:“说不冤也冤枉,说冤枉也不冤。他性子本来多疑, 随中军冲锋杀敌最妥当不过。让他埋伏侧应, 还不发号令、只说依着时辰便下山, 他不自觉便会踌躇。排阵的还是史少将军。那位性情有些莽撞, 我祖父压根信不过。”
薛蟠在隔壁撞拳头, 低声道:“够冷静。不能任她加盟敌方。”
顾之明犯愁:“怕是难找。”
郝五阖目道:“当年本是郝家使法子救下的。外人纵想查也无处着手。”
遂静默。
隔壁薛蟠问小朱:“你过去我过去?”
“作甚?”
“拿熊猫会的招牌去碰瓷。就说我们收了王芙蓉的钱找她大姐。”薛蟠道, “给郝五造成一种她这身世根本不是秘密的错觉。”
小朱才刚点了点头,十三在旁道:“你俩一个钦犯一个排面人物, 莫胡乱露脸。我过去。”
薛朱二人齐刷刷拱手:“多谢。”“烦劳石大侠。”
小朱自然不会放过替十三易容的机会,狠狠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待捣鼓完,连十三都不认识自己了。
不多时, 小伙计领着十三来寻郝五, 说是客人。十三穿了身渔夫的衣裳, 手里还提着个鱼篓,随手摘下斗笠。顾之明先头两回见十三都是夜里,半分没认出来。
待伙计离去,十三径直向郝五拱手:“王姑娘。”
顾之明大惊。郝五倒镇定,也拱手道:“尊驾是?”
“我姓石,乃绿林中人。”
郝五道:“石大侠怕是认错了人,我不姓王。”
“王姑娘莫怕。”十三道,“石某此来并无恶意。因令堂妹王芙蓉姑娘雇我们寻她大姐王杜鹃。王姑娘若有消息,我们必当重谢。”
郝五皱眉:“大侠实是认错了人。”
顾之明也说:“既告诉你认错了,莫再纠缠。”说着打开房门。
十三笑了。“这客栈的伙计,三百个也不够我一指甲盖弹的。”乃走到墙边一掌劈下。耳听“哗啦啦”乱响,一个矮几碎成木块。
郝五这才露出惊意。顾之明两步拦在郝五跟前,立起眉眼正要说话;郝五反倒拉了他一把,摆摆手,重新越过顾之明。“我实不姓王,也不认识什么杜鹃芙蓉。”
十三径直寻把椅子坐下。那两位看他实在不好惹,只得也都先坐下。十三遂说了当年官兵去王家抓人时,王杜鹃诚心暴露她妹子之事。乃道:“王芙蓉如今已嫁给一位极阔的富商做外室,金银满箱呼奴使婢,好不享福。只是深恨她大姐,多年来一直苦苦寻找。”
郝顾二人互视一眼。顾之明咳嗽几声不知说什么好。
十三架起二郎腿眯了眯眼。“早告诉你莫怕。我们绿林好汉与狗屎官差不一样,并无那些黑天瞎地的勾枝连蔓。办事收钱。王姑娘若知道,消息钱自然不会少你的;不知道便罢。”
郝五微微挑眉:“既是落入官兵之手,竟不知她是如何逃离的。”
“这个不关我事。王姑娘给个痛快话,可知王杜鹃是死是活,若活、人在何处。”
郝五叹道:“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大概活吧。”
“可有方位?”
“西北。”
十三脑袋一歪,双掌拍响又摊开:“这不就结了么?”站起来拱手道,“我们乃江南熊猫会。倘若当真在西北找到王杜鹃,自会给王姑娘一笔钱。”拿起斗笠,直走到窗边跳了下去,眨眼踪迹不见。
顾之明喝彩:“好功夫!”
郝五犹自不信:“他真是绿林人?”
顾之明问道:“你堂妹的事?”
郝五摇头道:“彼时她们都在老家,我不知情。”
默然片刻,顾之明轻叹道:“好赖跟我商议商议。我虽不是什么侯府之后,倒还聪明。”
郝五苦笑:“你终究是良民,我还是罪人之后呢。只不想把你拉扯进来罢了。”
“多少事都经历过了,还在乎这个?”
郝五有些动容。又犹豫了会子,终于开口。
当年王大鸿家眷押送京城关在一座破庙里。一日,数名狱卒捧着位穿土财主衣裳的老爷来溜达。王家众人惶惶不安。郝五双眼明亮看着那财主。财主觉察到了,扭头看她。
郝五双膝跪倒,字字清晰道:“求老爷救命。”
财主饶有兴致看了她会子。“非老夫力所能及。”
郝五道:“寻常人哪里能入得此处。老爷必有本事。”
财主诧异道:“小小年纪好生机灵。”乃走到牢房前打量了她半日。郝五端端正正跪着,不惊不惧。财主点点头,去隔壁看男丁。
当天晚饭时,狱卒便对郝五有些关照,“贵人老爷赞你说不定有大用。”郝五趁机打听他去男丁处可有评议。狱卒说,他赞你家子弟皆将种,死了可惜。众女眷得了希望,霎那间漫天神佛被她们谢了个遍。
那老财主便是郝家大老爷,当日他本是特意去找可造之材的。谁知王家的人个个直肠子,多非当探子的材料。最末只挑到了郝五,次日便来将之带走了。郝五少不得苦求他救全家。
三个月后,郝大老爷亲自将郝五带到京城西门外十里亭,坐在一辆寻常的青顶马车里。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远处吆吆喝喝的来了一群人。郝大老爷终于开口了。“车帘子放下。你可以开条缝隙。”郝五心跳如雷,急忙放下帘子、双手捏了条逢。
不多时那群人过来了。原来竟是朝廷发配去西北的犯人,约莫两三百,她们王家满门正在其中。郝五泪流满面。
至于后来王家菜市口斩首,皆使的死囚替代。横竖也没人认识。
顾之明听罢想了想,笃定道:“他既说你家子弟皆将才,过得想必不差,八成改名换姓做了圣人、老圣人的暗卒。”
郝五一叹:“但愿如此。”
“你堂妹?”
“芙蓉我没见过。杜鹃……破庙里头一回见她,芙蓉却不知何时不见了。杜鹃说,芙蓉模样生得最好,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顾之明皱眉:“这两句都是好话,连在一起竟不是什么好话。”
郝五摇头:“我们家都是老实人。也不知谁教她的。”
顾之明忍了忍道:“天生的。”
郝五丢他一个白眼。又想了许久:“也保不齐在锦州。”
“嗯?”
郝五解释道:“大伯父和一位将军——不知名姓,曾寻我打听早年祖父跟着荣国公贾代善时的情形,细问了许久。偏我那时候年岁又小、又是女孩子,并不知道多少。荣国公的贾家军听闻还在锦州呢,没人能收服得了,只闲搁着。也曾调他们打过两次仗,横竖不输。朝廷没抄了贾家,大概是怕那些人造反。”
顾之明思忖道:“武将做到贾代善这份上,倒难办。交出军队任人宰割,不交功高盖主。其实南安王爷大略也是如此。”
他俩竟莫名议论起了武将该如何自保这般课题。隔壁几个人不觉点头——这对假夫妻智商相当,议论听着颇精彩。后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二人互不相让,争了个面红耳赤。忽然声音停止,二人齐声大笑。
顾之明倒了盏茶仰脖子饮下,随口问道:“王大妹子,你叫什么?”
“我在家里行四。”
“嗯。王四妹子,你叫什么。”
“海棠。”
顾之明拍手:“好名字。你若叫牡丹芍药之流,有点子傻。”
“牡丹芍药之流皆被姐姐们用掉了。”
二人互视几眼,又笑。郝五道:“武将家的女孩儿还能取什么名字,无非是各色花名变着法儿使罢了。叫小梅小兰小桃的不知多少,我们家这般已是不错。”
屋内霎时又安静了。良久,郝五正色道:“既然身份哥哥已知道,我就不蝎蝎螫螫的了。郝家大厦已倾,能保命的都不知能有几个。依着我的本事,再得哥哥相助,若想脱身也非难事。只是如今之世道,女子除了困于后院竟再无用武之地。我非甘愿无声无息之人。宁可走这条路,好歹有事业可做。纵然日后不能再借哥哥的名头,我大抵另换个身份,依然要做这行的。”
足足捱了半盏茶的功夫,顾之明道:“咱们去南边做海商不行么?我看薛家那个女掌柜十分利落。”
郝五道:“方才我就想说了。行商并非易事。哥哥写得了文章、做得了幕僚,未必能行商。”斟酌片刻道,“咱们去衙门办个和离文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顾之明登时皱眉:“你上峰作甚!”
“上峰还不得工夫想我的事。”郝五道,“横竖郝家姑奶奶的身份已不好使了,须换一个。忠顺王府那位郡主……”她苦笑道,“她恨的是我大姐和郝家。我若不姓郝,她老人家懒得搭理我。”
又沉默许久,顾之明道:“你那个堂妹王芙蓉?”
郝五立时道:“不与她相干。她既过得好便好。外室不外室的有什么打紧。”
“也罢。”顾之明点头,“既如此,妹妹再斟酌斟酌,与上峰商议后定夺。我只随妹妹便宜。”乃起身离去。
郝五呆坐良久,起身倚窗怔怔的发愣。
隔壁觉得暂时没什么要紧的了,悄然离开。
才刚出了客栈大门,小朱道:“让王芙蓉来试探试探她。”
“怎么?”
“王芙蓉住在薛家与忠顺王爷别馆正当中,又真是她堂妹。于朝廷细作而言是极好利用的。”
薛蟠皱眉:“诚心去试探人心不好吧。”
“方才谁说这么冷静的人就算不拐来也不能加盟敌人的。”薛蟠一噎。过了会子小朱又说:“王家的‘将种’大抵落于长安节度使云光之手。”
薛蟠点头:“要不要画出云光的画像来给她辨认。”
“不可。”小朱道,“见人就描画像本是你这和尚的习惯。旁人如此行事的不多。她若心血来潮描了顾家兄弟的画像,顾之明容易露馅。”
“也是。”这哥俩不但长得像、还是钦犯,还都跟姓郝的女人有瓜葛,忒危险。
小朱接着说:“屠狗小姐听说顾之明并非顾芝敏,急得团团转,可知顾念祖原本替这个兄弟挖好了坑。”
“咱们怎么应对?”
“烦劳明二舅去提醒一声杜萱,那是他甥女儿;让毕得闲对付顾四极妥当。容嫔之弟不是就在庐州么?横竖近,寻个借口勾搭他回金陵来就是了。”小朱懒懒的道,“咱们费那个脑子作甚。”薛蟠与十三笑而互视。小朱又说,“夏婆婆怎么还没回来。”
薛蟠合十道:“阿弥陀佛。三当家头上那对山羊角自从长出来就没收回去过。”
十三鄙视了他一眼:“你这肉眼凡胎的和尚,岂能认得撒旦星君?”薛蟠望天。
次日,王芙蓉上门拜访堂姐郝五。郝五连门都没让她进,烦道:“我昨儿已告诉过那位大侠他认错人了,都听不懂人言么?”王芙蓉无奈,说了几句“妹妹如今不缺钱财”的话,留下写了住址的纸条子便走。
郝五看罢地址大惊,当即撕了个粉碎吞下肚子里去。偏这会子顾之明听到响动过来,正赶上她吞得急,险些噎着,赶忙倒茶。又问怎么回事。
郝五深吸几口气,好半日才平定心神。乃厉声道:“没事!方才无人过来,你不可对人透露半个字,不然我杀了你。”
顾之明吓得一哆嗦:“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必尽快离开金陵。”郝五道,“先去扬州见了二姐再说。”
顾之明低声道:“要是你上峰非不许呢。”
郝五冷笑两声:“他还镇我不住。”
另一头,忠顺王府有人来报:凌波水舫郝氏的那个媳妇子方才去了城东郊一处僻静小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