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 薛家大爷亲自去替林皖看榜。到了贡院自是比肩继踵人声鼎沸。时而有中举的狂喜若癫,时而有没中的嚎啕大哭。薛蟠身强体壮,轻轻松松扒拉掉旁人挤到榜前。一眼溜下来,林皖的大名赫然标于第十二位。薛蟠打了个响指:好准的估分。再往下看, 第三十四位上正是姚大夫的书童姚阿柱。
林海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发愁儿子考得如何。
别人从考场出来,个个灰头土脸、蔫得像秋风蹂.躏下的狗尾巴花。独林皖没事人似的, 怎么进去怎么出来;连主考都不由得留神打量了他好几眼, 悄声议论这考生好不镇定。回到薛家, 林皖立时将题目答卷默写出来、使鸽子寄往扬州。熊猫会徐大爷誊抄好送到林府。林海看着还行。行文辞藻功底并不出挑, 然考官必喜欢。再看试帖诗。诗词上头,林海实为内行。一眼看出是元春素日笔法,稍惊,死活猜不出准儿媳妇远在京城怎么给金陵做的枪手。
因上回送答卷送得快, 林海便掐着手指头算这回消息何时能来。公事压根看不入眼,背着胳膊从屋里转悠到屋外,又转回去。幸而鸽子飞得顺风, 半天即到。徐大爷干脆自己过去。
快马跑到巡盐御史衙门,徐大爷笑呵呵向门子拱手:“大叔辛苦, 我是金陵派来报喜的, 林大爷高中!”
门子径直跳了起来:“大爷中啦?嗷~~大爷高中!大爷高中——”也不搭理徐大爷, 自己撒腿朝书房跑, 一路吼过去。
林海远远听见“大爷高中”四个字, 几步蹿到院门口。怔了片刻, 又飞快蹿回去,铺开文书端端正正坐着,方才转圈儿之人仿佛压根不是他。赵文生在旁坐着,脸上写满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门子大喊着进来:“老爷大喜!大爷中了!”
林海抬起头咳嗽两声。“大惊小怪。中了就中了嘛,嚷嚷什么。”
门子已跪下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嗯。”林海捋了捋胡须,“第几名啊。”
门子一愣:“哎……奴才还没问呢。”
徐大爷此时也已进来,忙上前拱手:“回林大人,林大爷中了第十二名。”
林海脸上没绷紧,狂喜了一瞬。急忙又收回去,缓缓点了点头,假意一叹:“也罢了。他根基不足,这般名次已是尚可。”
赵文生忍无可忍:“尚可?大人,做人要有良心。”林海终于撑不住了,放声大笑。
下头的奴才们早已涌进来,齐声高诵“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林海拍案而起:“赏!阖府重重有赏!”
林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王熙凤自然赶忙打发人上知府衙门告诉贾琏。贾琏喜不自禁连连拍掌,蹦达着跑去跟上司吴逊得瑟。把个吴逊羡慕得咬牙切齿:“林海这厮眼里,但凡不是前三名、就叫名次不好。”
只是林皖暂时还不能回扬州。金陵那头得忙一阵子,拜见主考官、会见同科举人。主考此时方知当日那个毫无疲态的考生乃林大人之子,竭力赞其不卑不亢、老成持重。同科亦有人发觉,这林公子便是当日在贡院门口脚踢小贼之人,敬慕不已。林皖虽不是前三名,在同科里头竟备受瞩目。
这日林皖赴宴归来,神态如常。薛蟠看着他有点儿羡慕。
自打接下薛家的家业,薛蟠很快就理解了贾宝玉。应酬奉承拍马屁这种事,虽然用不走心,实在累的紧。同样,写科举文章除了要文字功底,最要紧的是文章宗义。文以写心。怎么想怎么写容易,考官怎么想我怎么写实在难。尤其贾宝玉是个真文人,敬重文字,不愿意将之当作升官发财的工具。他不爱读书,其实是不肯写违心文章的反映。若有个能帮他撑起家族的兄长,比如贾珠还活着,贾宝玉便能光明正大纨绔一生。可惜他运气不佳。
他姐夫林皖正好相反。这位大哥侍卫出身,专攻仿造证物笔迹,诸事皆如工作。故此将科举考试当作一门手艺,揣摩主考官想看什么、自己就写什么——和仿照笔迹写信没有两样。他的文字功底确实比十年苦读之人不过。然科举的目的是替朝廷选拔狗腿子,辞藻不要紧、意思最要紧。故此,林皖能一面作假物件、一面拜访老儒名士、一面不荒废武艺,时常还要替忠顺王府出任务,却依然能在才子如云的江南贡院名列前茅。
他这儿想着,抬头看林皖竟然在跟林黛玉讲解今日见闻。林黛玉又不同。她虽年纪小,却有几分将猜度人的情形习惯当游戏之感。薛蟠心中警钟长鸣——要是变成福尔摩斯那种怪胎可就麻烦了。赶忙上前插科打诨,扰乱人家的正常教学。
一时宝钗宝琴下课,来找黛玉玩儿。林皖方示意薛蟠坐下说正经事。他今儿和几位同年去拜访了应天书院的掌院田敬庵。乃正色道:“田先生九成是义忠亲王的人。”
薛蟠一愣。“何以见得。”
先头顾四为了拉拢赵生,曾带他去拜见田敬庵。考虑到田老头与杜禹的同门师兄弟关系,当时薛蟠判断顾四因有了哄骗杜禹的经验、很轻松就晃点过了老田。如今看来保不齐正好相反。正是老田向顾四提供了杜禹的性情爱好,那位才能轻松博得杜禹的好感。
“他看我的眼神极惋惜。”林皖道,“夸赞父亲虽寥寥数语,字字真情实感,神色心痛追悔。”
“哈?”
林皖提醒道:“你不是日日抱怨,为何义忠亲王挑了顾候做伴读,没选林家?”
薛蟠打了个激灵,拍案大喊:“卧槽!”
如果义忠亲王当年挑中了林家,很有可能不会坏事。
顾家人才多且个顶个的四角俱全、八面玲珑。然而他们舍得牺牲梁王妃顾氏这样优秀的女儿,并教出了顾芝隽这样不择手段损人利己的子孙,某种程度上可谓急功近利。林家虽五代单传,却实实在在信奉儒学思想、以仁义传家。田敬庵这样的老儒眼中,自然是林家更合适成为太子心腹。当年想必他也规劝过,奈何太子不听。
乃摇头道:“义忠亲王会输给今上,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是太子。”林皖望了过来示意我在听。薛蟠心中吐槽,这大哥连眉毛都没挑一下。“顾家破坏力强,林家建设力强。若是别的皇子想夺太子金冠,挑破坏力强的顾家是没错的。郝家也是破坏力强的主儿,今上就挑了他们。”薛蟠摊手,“身为太子,只需稳固地位、捱到他爹驾鹤西归即可。他挑上顾家是什么意思?想破坏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蚁穴非得遍布堤坝才能毁之,独一个小蚁穴是不顶事的。知子莫如父。在被康王诬陷勾搭机密大将之前,先太子肯定还做过许多威胁他爹的事儿,只是他自己并未察觉。若有人上书朝廷说林海要谋反,你觉得太上皇和皇帝会信么?”
林皖嘴角掠起一个浅笑。“不会。”
“就是吧,再没有比林海谋反更离谱的事儿。”薛蟠不知不觉立下一个巨大的flag。“紫禁城爷俩肯放心让你爹和徽姨成亲,这也是重要原因。相当于给忠顺王府上了一道精神保险。有林海守着徽姨,他们就不会做有损朝廷之事——说得更实在点儿,林老头的精神保险程度比裘二叔还强。毕竟裘二叔忠君是完成任务,很少人会为了工作而拼上一切;林大人忠君是家传使命。”和尚挤挤眼,“所以林大人能考取探花,林大哥你不能。”
林皖道:“得中便好。”
薛蟠泄气:“话题跳动这么大,你连愣都没愣一下。”
“不大。”
薛蟠磨了磨牙,嘀咕道:“所以我才恨你们这些学霸。”啧啧,贾元春能嫁给他还真占便宜。
偏这会子,林家来人了。林海这几日苦苦纠结一件小事,即元春究竟是怎么帮他儿子做枪手的。实在难受,干脆打发人送封信过来。林皖看罢啼笑皆非。才刚要随手回信,薛蟠已在旁探头看完,道:“老头纠结的应该不是你们为何能压中题目,而是千里迢迢的怎么传消息。”林皖点头,遂写:有人助以信鸽。命那仆人下去歇息,明儿送信回去。
林海得了回信,自然知道“有人”是谁,不免暗自得意。此为后话。
那头十三溜达过来跟林皖商议:“你秋闱也考完了,中举也中了,苏州的差事也该助替我们两下了。”
林皖道:“过些日子就该回乡祭祖,届时顺道去。”
“想都别想!”十三哼道,“苏州那么远,跑一趟怪辛苦的。”
“我还得先回扬州。”
十三晃晃脑袋:“我知道。就是诚心折腾你两下。”
林皖面无表情拿起脚就走,直去忠顺王府请假。两位大佬当场拍板,苏州的差事十六同志暂时不用参与。十三磨牙。
这些日子,为了绊住郝家的青字精英辈,忠顺王府时不时得派人上小林子他们家去偷袭几回。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猛虎还怕群狼。胡老员外虽本事了得,有两次依然险些被“刺客”得手。吓得青蛇和那个灰衣老头把什么扬州、金陵的事儿悉数抛下,日夜轮流蹲守在林家左近。由此倒也弄清楚了,他们如今在武艺上骨干也只剩下六个,其余诸如青羊嬷嬷等人大概都是技术人员。古代这种秀才打不过兵的时代,技术人员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遂商议着,派个人假充“皇孙”的人去提醒田敬庵。顾芝隽乃驴蒙虎皮之辈,如今正四处挖太子的人、长自己的势,您老莫要上他的当。此事十三早已轻车熟路,遂依然是他去。
当晚,十三从田家回来,又是先来找小和尚。薛蟠问差事如何。他道:“田敬庵与旁人没什么两样。无非拍案唾骂姓顾的心思歹毒、背公营私。顾四也没怎么利用他。”
“就目前局势,顾四暂用他不着。”薛蟠托下巴看着十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仿佛这位大哥不止一次出任务回来先找贫僧说事儿了。“十三大哥,你真正姓什么?”
十三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不方便说就算了哈。”
许久,十三悠然道:“姓贾。”
薛蟠呆了三秒钟,“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摔下去,四脚朝天。许久,他躺在地上问道:“是贾琏、贾宝玉那个贾么?”
“是。”
“我滴个乖乖!”薛蟠开始起身。才爬一半猛然跳起来,“不可能!你脸这么方,贾家阖族不论宁荣二府也不论男女都是瓜子脸!”
十三道:“哦。我外祖父是方脸。”
薛蟠没话了。半晌小声道:“哪边的?”
“宁国公那一支。”
薛蟠摸摸下巴谄笑两声。他还以为是贾琏他哥。也对,十三长得和陶家众人分毫不像。掐手指头算算,宁国公贾演生了四个儿子。长子贾代化的传承清清楚楚,十三不大可能是贾珍的兄弟。“贾代……?”
“贾代信。”十三喃喃道,“宁国公第二子。”
“额,打个岔。贾代儒是哪支的?”
“我祖父的庶弟。怎么?”
嗯,看来和贾琏同辈。而且贾代信是嫡子。“没啥。贾代儒他孙子贾瑞比较不是东西。既然是你堂弟,得空你管管。”
十三翻个白眼:“关我屁事。”
“那……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怎么会进忠顺王府?”
十三久久不言。薛蟠眼珠子乱转,盘算着亲自去扬州问贾琏。却听十三喃喃道:“当年在战场上,我祖父曾救过老王爷性命。”
薛蟠腹诽:这只能解释忠顺王府为何收养你,并不能解释你为何不在贾家……
“我家也不知谁得了传染病,不足三个月死绝了。”
“……应该不是偶然得了传染病吧。”薛蟠沉声道,“难不成贾代化觉得你祖父对他的地位有威胁?”
“老梁王的继妃顾氏,早先与我三叔指腹为婚。”
薛蟠脑袋“嗡”了一声。
顾候的姐姐与宁国公贾代化二弟之三子定下婚约。对于热衷权势的顾家而言,这门亲事有点儿亏。也许和贾代信当时是员甚有前途的武将有关。可国家安定之后,武将就不太重要了。偏皇帝需要个聪明能干、手段狠毒的女人,去祸害军功显赫的亲弟弟梁王。
所以贾代信全家就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