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 林府西角门来了个媳妇子、身后跟了个垂着头的丫鬟。说是裘家大姑娘派来的,想求见林小姐。林海和裘老大人的关系可谓尴尬甚至剑拔弩张, 这两家素来没什么往来, 门子们互视半晌。有个岁数大的见她二人神色哀求,没忍心拒绝, 托人通报去了。没过多久,雪雁出来领她们入府。
到了里头,见林黛玉托着下巴坐在案前, 二人扑通跪下。媳妇子垂泪道:“我们姑娘说, 她也知道来求林姑娘不大妥当。只是她已实在寻不着旁人可求了。”
林黛玉扭头望了眼那丫鬟:“大前天我哥哥嫂子成亲,仿佛不是你跟着裘大姐姐?”
丫鬟哽咽道:“那是秋月姐姐。”
“你们那个二姑娘做了公主,寻你们的不是?”
媳妇子忙说:“林小姐神算。今儿早上, 平白无故的就说秋月看她的眼神不善, 打了二十板子, 好悬把性命去了。奴才请了大夫竟不许进门, 如今只在屋中躺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春云。方才二姑娘说她的名字晦气, 让改成春花。我们姑娘怕……”
“啪!”林黛玉拍案。想了半晌问道, “茵娘姐姐呢?”
雪雁道:“赵二姑娘上琏二奶奶那儿去了。”
“告诉她们此事,顺便问问琏二嫂子可有法子弄人出来。”
雪雁答应着便走。媳妇子哭道:“林小姐果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黛玉道:“那瘟神怕没这么快走, 裘大姐姐得吃些苦。”乃吩咐王嬷嬷,“派人去趟忠顺王府,托……郡主娘娘给裘大姐姐送份礼。”又冷笑道, “你们二姑娘纵然真是公主, 还不知道母亲什么位分。她当宫里头是什么去处?来日哭的地方都没有。”
不多时赵茵娘赶回来, 道:“凤姐姐说此事容易。裘大姑娘只说那个丫鬟不大好,不能让她死在家里,从后门送出去。我们派人接过便好。”又看着春云,“你还是回去吧。不然你们姑娘跟前没人,未必撑得住。”
春云哭道:“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不肯。”
茵娘摆手:“这个点儿还管她肯不肯。你们二姑娘心肠这么黑,若被她趁机派什么和她一般的人到裘大姐姐身边去就不好了。路上买几包跌打药。被她们发觉了也无碍,只管哭天抢地。你哭得厉害,她自以为得计,便不疑有别。明儿就说秋月已没了。她弄死了一个人,想来也不敢不要名声。”
黛玉皱眉:“只怕不在乎名声。”
“就算她不在乎,身边不免有人提醒。”茵娘道,“她大概也不知道二十板子会要人性命。”
“那就干脆连裘大姐姐一道瞒着。”林黛玉眼神微动,“她能哭得真切些。”
“成。”
遂依计而行。春云和媳妇子回到裘府,手里提着许多药包子。果不其然被二姑娘院中的婆子夺去撒了,抱头痛哭。那婆子比捡了个金元宝还快活,蹦跶着跟主子请功去。
二更天左右,大姑娘院中两个婆子抬着秋月直奔后门,说人快没气了。让门子莫要声张,不然大姑娘肯定得把她接回去。她死的冤枉,恐怕阴魂不散。门子吓得赶忙让路。
拐过街口,林家已派了人接应,直将那小姑娘送去医馆救治。大夫说打得极狠厉,幸而不致命,连治带养少说得大半年。
当晚四更,一条披头散发的白影撕开裘二姑娘的窗户,凄声尖喊“还我命来”。随即消失不见。霎时整个裘家都被闹了起来。
大姑娘自然也醒了,迷迷瞪瞪喊秋月,半晌才赶过来一个小丫头,说秋月姐姐不在。裘大姑娘这才回过神,又问春云。小丫头支支吾吾说春云姐姐大概睡着了吧。裘大姑娘顿觉不对。乳母从隔壁耳房跑进来,哄她接着睡;她只不答应,披着衣裳便要去看秋月。众人拦阻不住,面面相觑跟过去。
只见秋月屋中点着颗豆大的小灯,床上空空如也,春云哭得眼睛肿成了两只桃子。见她们姑娘进来,忙拿帕子擦擦眼睛。霎时眼睛更红了,眼泪也更多了。裘大姑娘双腿一软跌坐于地。
偏这会子有管事娘子前来打探,问大姑娘这儿可瞧见什么没有。开门的婆子抹了把眼泪,一言不发往秋月屋中指。管事娘子心里发虚,小心翼翼走近。连屋门都没敢进,只探个头张望两眼,登时吓得摔个四脚朝天。半晌,胡乱抓了个人问:“什么时候的事?”
算她倒霉,正好抓住了今儿去林府的那媳妇子。媳妇子赶紧拿帕子擦眼睛,也红了眼掉了泪。“二更天已快不行了。我们不敢惊动姑娘,趁着还有半口气,瞒着主屋悄悄抬出去的。”
“……尸首呢?”
“可巧路边有个更夫。妈妈们给了他十个铜钱,让他处置去了。”媳妇子也扮作腿软的模样扶住门框,“不是说人刚死时魂儿还困在躯壳里的么?她她她这才两个更次她就能挣脱出来?”
管事娘子吓得连忙磕头:“秋月姑娘,不干我事!冤有头债有主,素日我也没慢待你……”讨了半日的饶。媳妇子强忍着没笑出声,忙再拿帕子擦把眼睛、哗啦啦掉泪。
冯紫英也在裘家住着,半夜听说此事少不得吓得寒毛倒竖。好容易盼到日头出来,急赶去丁香街找不明和尚。
薛蟠正吃早饭呢,听冯紫英一说他就觉得是自家干的。正在此时赵茵娘进来,笑道:“大和尚,听说冯家大爷来了?是吓来的不?”
薛蟠登时撂下粥碗冲她假笑:“谁的主意?”
赵茵娘张口就来:“琏二嫂子!”
薛蟠一愣:“她何时变得这么皮了?”
“她不一直都这么皮么?在你们跟前偶尔装装乖、多半装都不装。”薛蟠单手捂脸。冯紫英已惊呆了。“装鬼的是我。裘家那位嫂子给我画了特别详细的地图,告诉我哪条路方便、哪里有狗、哪里有护卫、护卫何时巡逻。”
“林大小姐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丰富剧本,友情赞助了两条催泪手帕子。”
“那个受伤的丫鬟呢?”
“还在医馆。我们给了银子,就跟那儿养伤吧,也没地方好安置她。”
冯紫英拍掌:“小姑娘这处置很有不明师父之风。只出钱不沾事。”
“喂,重点是救了人命好吧。”薛蟠重新端起粥碗,“怎么回事。”
赵茵娘遂从春云二人找上林家说到林黛玉让雪雁喊人,后来怎么商议的寥寥带过。撇清了林黛玉、黑锅送王熙凤背着。“方才我在院子里瞧热闹……额,练功,柳二哥说冯紫英那货怎么这么大清早跑来了,莫不是裘家的公主有事?”小姑娘满面八卦问道,“冯大爷,你跟公主什么关系啊?”
薛蟠敲了她一筷子:“莫胡思乱想。冯大哥不过是碰巧在那家办事。”赵茵娘霎时失望。冯紫英半日才明白过来他们说什么,啼笑皆非。薛蟠又问,“你方才又瞧什么热闹?”
“柳大哥给贾宝玉加码了。你没看他那样儿,好惨!”
“哈?才练几天就加码?他也不怕拔苗助长。贾宝玉底子实在太薄了。”薛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挥手赶赵茵娘,“行了,接着练功去吧。”赵茵娘撇脱跑了。
薛蟠向冯紫英正色道:“裘家的护院仿佛不行啊。这小丫头虽学过几招武艺,也就那么回事,竟能轻松进裘家、轻松出来、裘家半点不察觉。说不定那位荷花是趁乱自己跑掉的?她一个民女,进宫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冯紫英迟疑片刻才低声说:“那位不是民女。若不出宫,跑不脱一个淑妃。”
“……太上皇送来的?”
“圣慈太后。”
“额,她老人家都没了那么多年,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没几个吧。还有圣人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想起来?后宫的手段贫僧有所耳闻,太监嬷嬷有本事用一只破茶盅要人性命。我觉得,林大哥成亲是个时间坐标。”
“何谓时间坐标?”
“就是很早以前便确定好的时间点。小霍,他与瑛小爷是朋友。瑛小爷要赶着陪他爹和姑姑来参加婚礼,小霍就一同来凑热闹。因为小霍赶这个点儿到扬州,水溶捏着霍家的机密想要挟人家,也赶这个点儿。翟娘娘和李千户想利用他们两家,也赶这个点儿。那么,冯大哥你为何也赶了这个点儿?谁为你安排的时间?把关联人物和圣慈太后的旧人取个交集,再扩散到亲戚家眷——比如心腹嬷嬷的侄女、心腹太监的侄子,再看看能拉扯上哪位后宫主子,基本就没跑了。尤其是生了皇子的。”
“为何是生了皇子的。”
“没生皇子的大概想要雄花。荷花娘娘回宫后少不得被皇后和一众妃嫔狙击,只能依靠信任圣慈太后留下的势力,临终前含泪把儿子托付给她。”
冯紫英倒吸一口冷气。
“我又想到一件事。那雄花今年多大。”
“……下个月满十五岁。”
“冯大哥,如果宝玉没有被元儿留在扬州、如果小霍得知自己还有个侄子,是不是会跟雄花差不多时间回京?这都十一月了,三个男孩子是不是得在路上过年?宝玉和小霍十三岁。一文、一武、一皇子,桃园结义也不是没可能。忠顺世子十四岁,是宝玉最好的朋友。嗯,我收回刚才的话。幕后之人是位没生皇子的娘娘。”
冯紫英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眼睛都花了。许久才发觉自己浑身冒出冷汗。“兄弟,你这话也太……”
“其实他们的计策挺好,只算错了两环。一是没想到小霍水性那么好,二是没想到扬州百姓那么相信官府、遇见可疑之事就敢说。后宫既不知水师将领为何物,也不知琼州为何地。同样,后宫自扫门前雪,想象不出清官的治下。所以,错的这两环是先天缺陷,无法弥补。”
冯紫英深呼吸了十几下,勉强定神。“那为何母子俩都失踪了。”
“不知道。”薛蟠摊手。
冯紫英咬牙道:“我已大略有谱了。这些话,你莫跟旁人提起。”
“我就信口瞎掰,现在已经忘了。”
冯紫英点头:“我这就快马回京。”
“啊?”薛蟠眨眨眼。“好吧,一路平安。”
遂起身送冯紫英到大门口,薛蟠忽然说:“哎,你那个堂弟?”
冯紫英想了想:“这趟已顾不上。我写信让他进京来。不论好不好,总归是我冯家的骨血。”乃叹道,“你所言极是。自家人若不明明白白的,被外人插手还不定如何呢。”
薛蟠心下一喜:“行。到时候替我问候小冯公子。我觉得这小朋友应该不错。”
冯紫英不觉嘴角含笑:“怎么?”
“外室子多半胆怯;这位兄弟却理直气壮的认为,自己既然姓冯就该认祖归宗。正是你们武将之族需要的。”
冯紫英点头:“有理。”半晌忽然笑道,“不曾想贾琏媳妇是这么个性子。”
薛蟠看了他几眼:“其实冯大嫂保不齐也是这么个性子,你不知道罢了。”冯紫英若有所思。
待他走后,薛蟠掐掐手指头,惊觉自己运气未免太好:阮贵人就算没生也快了。冯紫英回去,头一个彻查的便是她。而且这回牵扯到锦衣卫,紫禁城爷俩多半会联手。袁闻索李四位好日子差不多要到头。
那头裘家四处打探寻找一个身高将近七尺、瘦得像猴的更夫,并请水陆道场替一个暴毙的丫鬟超度。春云偷偷溜来林家报信,说她们家公主吓得已换了个院子住着,四处贴经文咒符。林黛玉淡定无比,表示挺好、秋月的事儿还得暂时瞒裘大姐姐两日,告诉她之后立刻装病。春云对林小姐早已崇拜得五体投地,连声答应。待春云走了,高冷的林小姐趴在床上使劲儿打滚笑,笑得喘不上气。
下午,柳湘芝又带着三条狗上城郊庄子走亲戚去了。柳湘莲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干脆拉宝玉闲溜达去。
二人正看逛古董铺子呢,忽听街面上一阵吵嚷,便出去瞧热闹。只见一位斯斯文文的公子正纠缠一位叫红嫣的俏丽姑娘,非要人家听他解释。姑娘说今儿实在不得空、东家喊我有急事、我给公子写张字条。公子顿时松了手。姑娘走入铺子借来纸笔写了几个字丢给公子,趁他忙着看的工夫走了。柳湘莲探头一瞧,哑然失笑。那上头写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