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澳海盗弄来假冒妙玉的周姑娘被十三假扮锦衣卫救走, 招供了许多事。几个人开始慢慢分析。
小朱先猜测,“那边”想忽悠的“王三愣子”便是金陵王家子弟、王子腾在山东水师的那位族侄。若如此, 大抵可以确定:上岸杀人者并非真海盗, 而是官兵假扮。目的显然还是贾琏和陶家手里的那桩肥油水差事。查查将领里头有谁是个‘老秃子’,便能找出大致的嫌疑人。且晁老刀等人急于勾搭成大贵, 王三愣子和老秃子与他多半属于不同派系。
“那边”既然不是半葫芦岛,则必是与他们有勾结的朝廷势力。例如婉太嫔、袁公公等人。
赵茵娘拳头抵着下巴,鼓起腮帮子想了半日道:“这个周姑娘是不是长得很像顾之明妙玉的母亲?”
小朱道:“从成老太太乍见她的神情看, 是。”
“想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小姑娘, 跟一个死去十几年的女人年轻时长得很像,不容易吧。他们怎么找得那么快。”茵娘道,“写戏本子也需要花很多工夫。”
“嗯?”小朱点头, “对啊。难不成他们早就预备好了?若实在寻不着妙玉, 就用周姑娘替代。”
“朱先生, 这伙人勾结冯家很久了, 方婶容不下冯应外头的女人也不是一年两年。如此明显的漏洞, 多好利用啊。别家会不会打主意?”
“怎么个打法?”
“晁老刀和晁寨主都可以勾搭。晁老刀就不用提了;晁寨主……方氏十几年如一日找她麻烦, 冯应无法对付、只能白白看着她受委屈,跟站干岸儿差不多。早先纵然有天高海深的感情也都磨尽了。她比晁老刀更好勾搭些。”
“那他们为何没有早分手呢?”
“冯少寨主对冯家那么认同, 可知冯应待这个外室子挺好。哎,先生那天说,联姻最要紧的是血脉相连下一代。用冯少寨主把晁寨主这个厉害女人死死栓牢在冯家, 她再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容易脱开。”
陶啸道:“不明和尚没事总是嘀咕, 谁和谁为何不和离、两下里都便宜。有了孩子, 连姘头都离不脱,老婆还是方氏这种妒妇。”
忠顺王爷也点头:“我那两个甥儿甥女若还在,我姐姐也难离。”
赵茵娘摇头似拨浪鼓:“非也。我们几个跟大和尚讨论过此事。根节不在孩子。”乃咳嗽两声挺起胸膛,“你们看,成大贵和他女婿都觉得美色和吃饭同为日常。成老太太听说老头子喜欢了个漂亮姑娘,立时弄进府去当新姨娘,压根不管人家的岁数都够当成大贵孙女了。方婶恨不得把所有跟她丈夫有一腿的女人全都当街杖毙。因为什么呀~~”
小朱顺着她说。“因为成老太太是被抢去的。她胸中锦绣,早先的丈夫也八成是才貌仙郎,终被个大字不识的武夫强占了。死道友不死贫道,满后院的姨娘就是她的替罪羊。”
“嗯嗯不错。”茵娘正儿八经点头,“方婶喜欢冯应,讨厌别的女人勾引玷污她男人。是吧。”
“是。”
“北静王妃也有孩子。可人家先跟柳湘芝打得火热,又和蒋二郎如胶似漆。”茵娘摆摆手指头,“北静王妃是郡主,选择多了去了。晁寨主四周都是相貌不咋地、修养不咋地的海盗。纵然早已对冯应冷了心,她没遇到旁的男人让她心动。若有,冯少寨主那头白眼狼压根栓她不住。”
小朱赞成道:“仿佛是这么回事。那咱们要不要派人去勾搭晁寨主?”
“咱们家又不做利用感情的事。”茵娘皱皱鼻子,“让想勾搭她的人上,留下水寨就行。”
忠顺王爷道:“要不这趟都交给你做主,三当家打下手。”
小朱挑眉:“行啊。”
茵娘瞧了他们几个一眼:“我做主就我做主!谁怕谁?”话虽如此,心里还是有点儿发虚,双手盖住两边脸颊趴在案上。三位当家互视而笑。
只是不敢随便派人去半葫芦岛去探路。湖里河里都好办,海里变数实在太大。幸而暗暗盯着老伙计的兄弟找到了他们的暗桩。
成老太太接新姨娘时并没搭理她伙计。此人在铺子里收拾了些东西送去成府,里头半晌出来个管事娘子,插金戴银好不阔气。管事娘子掐着腰说,你这老东西真真不晓事。我们姨娘今后便是老爷的眼珠子、要什么有什么,岂能还穿这些东西?命人给他两吊钱打发走。老伙计说尽好话不顶用,只得暂时撤离。
转头他趁人不备混入成府,溜到内宅左近,跟守门的说想进去找女儿。谁知让好一顿说教,人家还疑心他有古怪。原来成家比胶州各府的规矩都严些,内宅不许男人进去,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老伙计遂从僻静处翻墙而入。因他是男人、不能跟人打听,只得四处瞎撞。周姑娘呆的院落今天最热闹不过,没多久他便听到有人议论。成老太太已拿话勾得成大贵亲自做主、当晚洞房。满院子四处是人,只这么点子时辰须得布置起来,周姑娘也要换衣裳、梳妆打扮。老伙计虽早就窥探到其所在,半点儿接近不了,更不用提商议叮嘱了。
硬捱到天色昏黑,院中也大略安排妥帖、脚步声稀疏,老伙计这才能偷偷摸进去找人。偏周姑娘此时已躲了起来。才刚找完三间屋子,那头已有人嚷嚷新姨娘有了。此后周姑娘身边竟围上了四五个人再没离过,老伙计连个缝儿都插不下去。
直到成大贵笑得像朵老菊花被丫鬟婆子恭喜着进洞房,老伙计都还藏在窗户下。听见里头交杯酒都喝了,霎时绝望,转身离去。
成大贵洗澡的工夫,十三救出周姑娘,老伙计在成家后院寻到了落脚点、想明天再过去。不多时满院沸腾,仆妇们奔走相告、老爷新娶的顾姨娘凭空失踪了。老伙计逆着成大贵在成府寻找,两手空空。须臾又听说有人给老爷送信之事,溜到前头。正好赶上成大贵满面凝重将那封信丢进火盆化成了灰。
老伙计再不敢迟疑,从成府围墙跳下撒腿便跑,直奔城西一条小街。乃敲开一扇侧门进去,跟着开门的小子穿天井过游廊,来到前院。
大堂之上热气腾腾,齐齐整整摆着六只大熏笼。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泡脚。装水的是个缸身大的金盆,两个美貌的丫鬟手持细绢跪着替他洗脚;身后另两个美貌丫鬟在给他捏肩膀。旁边各站了一溜美人,手中都捧着木盘。左边的木盘里搁着手巾、修脚刀等物,右边的搁着茶碗、茶壶、点心盘子。她们身后还立着几个空手的。
老伙计和领路的小子都不敢吭声,在旁恭谨而立。
许久,这男人摆摆手,两个丫鬟上前来小心翼翼捧起他两只脚,另外两个从木盘中取来手巾擦拭干净。又两个抬来一只脚架子搁上,再两个开始替他修脚。
直到修完脚、穿上袜子、把脚架在脚炉上、吃了两口茶,这男人才慢悠悠的问:“何事?”一开口,窗外忠顺王府的人就听出他是太监。
老伙计忙躬身上前道:“回爷,全乱套了。”乃从朱先生要强抢民女说起,直说到周姑娘失踪、成大贵烧信。
“咣当!”太监蹬踢翻了脚架子。“废物!”半晌他问,“那个什么萧白雄还没问出来?”
旁边走出一个穿青衣的男人垂头道:“回爷,小郭真不知道。老郭死活不肯透露半个字,小人都快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了。”
“那就把刀架到小郭脖子上。”太监道,“再不济,把刀架到小郭命根子上,不说就切。”
青衣男人眼角动了一下,低声道:“依小人看,他仿佛是为了颜面,并非什么要紧关节。也不算大事,这招有点儿杀鸡用牛刀。”
太监冷笑道:“不算大事?什么才是大事?不听话就是大事。上头问他话,不想说就敢不说,还不算大事?”
青衣男人躬身答应。“是,小人必好生教训他。”
“那个郭良志呢?”
“打听着不与济南郭家相干,然那天老郭看他的眼神委实古怪。我们已派了人去淄博细查。蜀山要不要去位兄弟?”
太监摆手:“蜀山那么大,且远。等探听明白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青衣男人应“是”。
想了半日,太监问“姓明的”。旁边出来个灰衣男人道:“回爷的话。打从申时四刻便已在群芳楼吃酒了。那个朱先生鄙夷成大贵臭不要脸、须发花白还想娶人家大姑娘。又说顾姑娘眼瞎,居然看不见自己英俊洒脱、不跟自己走,活该让老头子糟蹋了。听着不像多喜欢顾姑娘。”
太监嗤道:“此事明摆着,是方氏那个好闺女托明家帮忙、给她母亲弄个借口抢顾姑娘进府去。那种老太太的手段,一条母老虎到了她手里能都变成乖猫。”
灰衣男人道:“如此说来,顾姑娘不是明家劫走的?”
“也保不齐是。”太监思忖道,“舍得送凫靥裘,总不会真是随手。只不知他们盯着成家是何居心。”
老伙计道:“爷,那他们为何不早些下手,竟然磨蹭到交杯酒都吃了。”
太监道:“这一节我也想不明白。若想探听成家之事,她一个还连外室都没混上的姘头能知道多少?若想捏成大贵的人质,顾氏还不够格。就怕另有旁人藏于暗处,咱们毫不知情,想对付都无从下手。”
老伙计道:“明家四处打草惊蛇,像来搅浑水的。”
太监眉头紧锁,许久才说:“先弄明白萧白雄,我明儿一早要知道。”青灰两个男人答应着走了。
太监吃了会子茶,丫鬟们服侍他进去歇息。他竟然要两个美人陪.睡,房门关上不久屋内便传哭喊求饶声。
这座屋舍的正门居然是兴隆票号。当年十六曾从郝家的杀手怀内搜出他们家和大德镖局的信物,大抵能坐实两家是同伙且背后有天家势力。
忠顺王府的人赶到胶州大德镖局,寻到郭总镖头住处。那青衣男人正逼问萧白雄和连珠箭,灰衣男人淡然立在旁边。听他二人言语,这青衣男人正是本地兴隆票号的掌柜,姓孙。
孙掌柜冷笑道:“看来郭总镖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莫要怪我孙某人不客气。”乃做了个手势。灰衣男人转身便走。
不多会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被抓了进来。郭总镖头见之大惊:“抓我儿作甚!”
灰衣男人道:“老郭你实在太不懂事。今儿我只让你知道错在何处。上头么、你欲隐瞒,便是错。上头要你家的星星,你当把你家的月亮一道捧出来供上头挑,如此才对。我们爷喜欢女人。听说你有个孙女尚未出嫁,可巧十四岁。明儿就打发人接来吧。”
郭总镖头懵了。孙掌柜低声道:“大人,爷并无此令。”
“凡事都要等爷下令,还要咱们这些人做什么?”灰衣男人道,“倾尽所有侍奉才是正理。”
孙掌柜又说:“莽夫家的女儿模样平平且性子不好,爷多半看不上。”
“看不看得上是爷的事,送不送是咱们的事。不听话好办,有的是法子收拾,不出十天管保她比兔子还老实。”
孙掌柜跌足:“大人,外头不是这么做事的!”
“什么里头外头,都一样做事。孙掌柜还想不想要性命了?”
孙掌柜微愠道:“我等虽跟着爷做事,并非奴才!”
灰衣男人看了他半日:“你虽没有女儿,仿佛有个侄女,也十二了?”
孙掌柜勃然大怒,指着他道:“你敢碰我们孩子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只见人影闪动,灰衣男人瞬间蹿到孙掌柜跟前,匕首压住他的脖项似笑非笑:“孙掌柜方才说什么?”
孙掌柜分毫不惧:“你究竟是谁家派来的细作,诚心逼反我们的人,坏主子大事。”灰衣男人手指稍动,孙掌柜项上登时流出血来。孙掌柜淡然道,“且瞧瞧大人敢不敢杀我,皱皱眉毛不算好汉。”
话音刚落,忽听“嗖”的一响,一支袖箭擦着孙掌柜的脖子飞来,直直奔向握匕首的那只手。灰衣男人急忙撤开手。又听“滋啦”一声,门帘子被扯下,郭良志大步而入。
窗外偷窥的忠顺王府护卫暗自发笑。灰衣男人的胳膊已松力,本就不预备杀人、只想给个下马威而已。没想到玩糊了。